“童乐川,你在做什么?”
李晋昭的声音从未如此冰凉过。
它像凛冬萧瑟的风,拂过僵滞的雪面,带着摧人刺骨的寒意。
童乐川不敢动。
身体里的每一寸骨血都在惧怕着,颤抖着。
她在僵直间,听到了皮鞋踏地缓慢而又沉重的声音。
越来越近……
那道曾为她思念过数次的身影,此时被惨白的光照拉得很长很长。在某一瞬间,似乎成了她最为恐惧的瘦高鬼影。
她鬼使神差地,机械地将头转向他的方向。
一点一点,终于将他纳入眼帘。
逆着光的身形高大,露天走廊的风扬起他的发丝,拂上他隐匿在幽暗中的深邃的面容,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童乐川没有惊恐的表情,或者说她完全来不及惊恐。
那颗心都停止了跳动,她觉得自己仿若死去了一般,只有灵魂还在孱动,头重脚轻。
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有太多太多疑问,那双平日水灵的眼,此刻就那么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向他,麻木的,呆怔的。
已然忘了脚下还踩着一个人,那人刺耳的骂咧声也不知何时从她耳中消失。
只留那脚步与呼啸的风。
“艹!”
李殊寒捂着肚子,猛地抬脚朝她腿上一踹。
童乐川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给他踹得一个趔趄,膝盖条件反射一弯,朝地上跪去。
她甚至无法了解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变化自己脸上的表情,那道暗影就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距离极近。
下一刻,手腕被人重重握住,皮肤之间的相互触碰让她在不经意间察觉到那人手掌心的粗粝与寒凉。
心脏在那一瞬间重重收缩鼓动。
而后,她被他握住手腕朝上一提,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仿若一只风中摇摆的小舟,被风浪掀起来,无力地,撞向了他宽阔的胸怀。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同他这么近距离是什么时候。
抬头就能看清他近在咫尺的脸,感受他温热的呼吸。他纤长的发丝悠扬地飘起,轻轻扫过她的眼睫。
她就那么抬眸注视他,中魇一般。
“童乐川。”
只是他冰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把她扔进了冰窟里。
瑟瑟发抖地被捞起来,她突然躲开了他肃厉的视线。
“童乐川,我在跟你说话。”
手腕被他握得有些痛。
可童乐川却没吭一声,她将头偏向一边,任由发丝遮住她的脸。
她又躲起来了。
要怎么说呢?
能怎么说呢?
“哟!这……不是瑞和集团的李总吗?”
李殊寒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将一旁上前来慰问的侍应生一把推开。
他将口中的血液卷起吐在地板上,又伸出拇指擦了擦自己被童乐川踩上的嘴角,勾唇笑着。
目光从李晋昭扫到童乐川。
那病态的笑在他脸上更是张狂,他想到什么,开口:“都说李总有喜欢抢别人女人的癖好,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啊?”
他吊儿郎当地笑说,却见李晋昭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变得凌厉。
那背光的眸幽深不见底,直勾勾地看着他,教人猜不透下一步动向。
“李总,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
李殊寒一手插兜,一手半摸着下巴,那唇上的环饰在灯光下扇着刺眼的光,他那揣度的贪婪的视线就那么直勾勾地来回巡睃在李晋昭与童乐川之间。
“可是李总,这是我看上的女人。我李殊寒,可从不会把看上的东西,拱手相让……”
他说着,一步一步朝前去,插兜的手扬起,伸向李晋昭身下的童乐川。
“啪——”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寂静,扎得童乐川耳朵生疼。
她再抬眸,发现李晋昭的手横在她与李殊寒之间。
“李殊寒?”
李晋昭浅浅念出他的名字,随后微弱地哼笑了一声。
“枫林科技的李少,略有耳闻。”
他说着,放开了童乐川的手腕,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湿纸巾,撕开包装,闲散地擦拭起那双修长白皙的手。
“哦?李总对我只是略有耳闻吗?”
李殊寒看着那飘向地上的破碎的包装,挑了挑眉。
“我可是对大名鼎鼎的瑞和二把手李晋昭颇有了解啊,我听说你母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坏别人家庭,生出你这么个私生子,鸠占鹊巢。让我猜猜,你大哥李决明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勾唇挑衅,那上扬的眼尾将张狂无比显现得淋漓尽致。
他喜欢刺激人。
尤其喜欢看人被刺激后的那种无能狂怒。
然而想象中的面目狰狞并没有在李晋昭的脸上出现,他只是微微一笑,将湿纸巾精准地投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看来李少对我的了解也不算够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机器都知道更新系统,你……是不是也该换换脑子了?”
猛地,李殊寒的瞳孔皱缩,面目僵硬一瞬。
“让我算算,李少今年才多大?嗯……04年出生的吧?今年也就才……”
“二十出头。”
李晋昭笑了,声音很爽朗,却透着股让人感觉别扭的蔑视感。
“需不需要我跟李红玉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你在这里的一言一行?”
李晋昭半扬着嘴角,语态言行都透着风度翩翩。
他从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在一众联系人里找到了“李红玉”的号码。
“操……李晋昭你玩儿不起啊。”
李殊寒也笑了,却笑着朝后退身。
“我猜这个时间段李少本应该在英国的,对吗?你说我要是给你姐打了这个电话告诉她你在这儿,会怎么样?”
李晋昭朝他扬了扬手机,拇指作势要去点拨那串李殊寒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
“我认输,不玩儿了。”
李殊寒双手抬起,做降服的姿势,他还笑着,可谁都能看出那笑只是他佯装而出。
“李叔叔好手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奖了。”
李晋昭亦见好就收。
在他眼里,李殊寒不过就是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还犯不着让他真正动气。
李殊寒哼笑,又看了眼在他身后始终默不作声的童乐川。
“李叔叔可要小心了,这小姑娘火辣得很。”
他将火辣咬字很重,因为现在他的身子都还在因为她的暴力而阵阵泛疼。
尤其是下面……
他说着便来气,却不料,下一刻,李晋昭脸上的笑意猛然凝固住。
随后,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皮衣的领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诶……李叔叔这是干什么?”
“你碰她了?”
李晋昭蹙眉审视他。
“怎么?你们认识?”
他反问,心里疑惑顿起。
“李殊寒。”
他严肃地念出他的名字。
“怎么?果真认识?”
他再次病态地笑起来。
“你做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关于她,你最好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他的声音异常冰冷。
童乐川在身后终于抬起头,注视他。
那声音令她的身子发抖。
“为什么?不会她早就是你相好了吧?老牛吃嫩……”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人重重推抵到墙壁上,五脏六腑摔碎般疼,紧闭眼缓冲之际,又感觉衣领被人紧紧缠箍,瞬间气短。
脸一下就憋红了,他少见地伸手去扒拉李晋昭的手臂。
“李……”
“我今天说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
他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凶残的食肉动物一般炯戾。
“不管你刚才做了什么,我姑且给你一次机会,放过你。可是你给我记住了,她叫童乐川,我李晋昭的女儿,可不是你口中所谓能染指的“东西”,所以下次,若是遇见了,最好给我绕道走……”
他说着,眼神变得犀利,微眯了眼。
“否则……”
“否则什么……”
下一秒,他在眩晕间,只听他重重地说了一句:“否则,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童乐川的大脑从没有像此时一般混沌过。
对于李晋昭的到来,她始终无法消化与接受。
甚至不知道那个叫李殊寒的人是多久离开的,在这一刻,她仿佛变成了傻子又或是哑巴,面对着他,只会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办法组织自己的言语去解释,更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遭受如何的待遇。
只想埋头,只想藏起来,什么都不想。
很轻微的,额前滑顺的刘海被什么人撩起,他修长的指尖盈盈触碰到了她的额角。
像羽毛一样挠出酥痒。
“小川。”
她听见他淡淡唤她,昵称又变回了平日里的小名。
那颗提起的浮动的心才稍稍落下。
可她还是不敢抬起头。
“为什么不看我?”
他拨开她的发,右手顺着眉梢往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今日的她是浓妆艳抹的模样,修长的睫毛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的嘴唇红如烈焰,却在她惨白的脸上,过分刺眼……
他会问什么的,对吧?
童乐川在心底这样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住短裙裙角,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可想象中他的发难都没有降临。
他还是和先前一样,牵握起了她的手腕,而这一次并没有使太大的力气。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他那双同平日一般无二的柔和的眼,随后听他淡淡道:“跟我走。”
他的身影明明那么高大,可行走起来却像一多飘逸悠散的云一般轻快。
童乐川被他拉在身后,不得不迈大步子才能跟上他步伐。
她想说什么来着。
可光光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就再也说不出话。
他的手不知在何时间变得暖和起来,明明就是正常的温度,却烫得她忍不住朝后撤。
他没放开她,浅蓝色衬衫衣袖上挽着,露出他结实有力的臂弯,她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臂上曲折突出的青筋。
风带着她念念不忘的熟悉的清木香,缓缓蹿进她的鼻腔,将她沉醉。
她明明想说什么来着……
李晋昭按动电梯时,她却不小心撞到了他背上。
某一刻,有久远记忆的电流涌入,她突然想起了那件只有她单方面记得的事情。
那是在2014年的一场漫天大雪里,盛大的雪花抚平了城市的喧哗。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撞在他背上。
“小心点。” 他转过头,微笑着,随后揉了揉她的发。
雪地刻印属于他们二人一大一小的脚印,她捂着红红的鼻头,呆呆地向发笑出声,说:“我没事的,谢谢叔叔。”
然后,他们向前走,一直走,她跌跌撞撞,于是他牵住了她的手。
目的地是灵秀广场,他们身前是巨大高挺的屏幕,闪耀的五色优柔的光线,滑过他的眼角,晕染他纤长又挂着雪丝的睫毛,他看着她开口:“这么晚不回家,家里人真的不会担心吗?”
有翩舞的蝴蝶飘飞来,扰动的小小的她的心脏,又似羽毛。
“不会——”她垂眸摇摇头,想起已经很久不回家的妈妈,不再说什么。
“好了,那——小朋友,新的一年快到了,开心一点。”
也许看出她的失落,他抬指抚了抚她前些天磕得红红的额头,描摹她浅淡的眉,他的指腹柔软,像她思念的玩偶。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闻言,她点点头,抬头勾唇笑到,闪烁水光的眼睛看向他,里面盛满笑意。
“叔叔……”
视线扫向头顶,伞面倾斜向她,积累的雪缓暂坠落,是飘飞的蒲公英。
“怎么了。”
嗓音低沉,他见周围人来人往,挤挤攘攘,于是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要她靠近自己一些。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拨起她的发丝,问道。下一秒,一阵清脆的“咔嚓”声打断了他们二人思绪。
童乐川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公益摄像师在他们不远处替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她当时紧张得抓紧了他灰色毛呢大衣的一角,那样绵软细腻的触感,像是在手中种植千万棉花。
一个年长的大叔,他说他是从事公益事业的,专门走访民间,拍摄世间百态,传递温暖正能量。
童乐川那个时候觉得好新奇,接过李晋昭查看后递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小小的她与高高的年轻的李晋昭,他们对视而望,他的长发和后来一般好看惹眼,只是鼻间架着一副陌生银边眼镜,他伸长宽大的手,正抚摸她的眉眼。
而她,仰着小小的脑袋,正正地直直地注视李晋昭,嘴角漾出梨涡,仿佛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太阳。
“看看后面。”
他打断她的观察,笑着摸摸她的头。
童乐川抿抿嘴角,翻到背面。
一段陌生的笔记,上面写着一句话——朝朝暮暮皆如愿,年年岁岁人依旧。
童乐川那时看不懂这句话。
后来,摄影师告诉她,这是上一个被拍摄的陌生人留给下一个拍摄者的祝愿,而现在,想要得到这张照片,需要在另一张照片上写下自己的祝福语,传递给他人。
“你要写吗?”
李晋昭问她。
“嗯……”她沉默许久,很是紧张。
“尝试写一下怎么样?”
她挣扎过后点点头,咬了咬嘴唇,捂着扑腾跳的心口,接过摄像师手中的笔,一笔一画规规正正地写下内心最忠愿到祝福——新年快乐,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阖家美满,天天开心。
放下笔,她的指尖紧紧攥住手中那张为数不多的与他人的合照。
“你怎么了?”他再轻声问。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她仰起头目视他,翻出照片背面的那句话,眼底大都是不解。
“大概是希望一个人每天都能如愿以偿,年年都能与亲人好友相聚相处,不吵闹不渐行渐远,岁岁平安健康的意思。”
她听着他的回答,抚摸那段墨色的文字,心脏变得柔软,“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祝我们都能朝朝暮暮皆如愿,年年岁岁人依旧!”
“好。”
曾经的属于她的嗓音至今似乎还萦绕在她耳边,那时候所有的一切细节她也都记忆犹新。
这句祝福是真切的,后来很多年她一直铭记于心。
可现实的阴霾却让她渐渐地发觉,有的愿望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实现的,而有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始终如旧。
他拉着她进了电梯,昔日的景象随着电梯门的闭合而烟消云散。
狭小的空间内无人声言,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晋昭偏头,看向同自己并排站在一起的童乐川,眼神沉郁。
他在想该如何开口问她,或者说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问她才正确。
童乐川今天来这里,他很生气。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能严厉地扣问她。
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他也并不想摆出父亲的架子去恐吓她。
那他应该怎么开口才对?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在下降,不过几十秒,便从5到了1,原本选定的B1层并没到达,许是有人按了按键,电梯最终停在了1楼。
“叮咚——”
清脆的声音响起,很快,大门哗啦敞开。
下一刻,一股喧哗嘈杂的声流打破了那份寂静。
童乐川有些头疼,觉得自己似乎进了蜂群。
她不知道已经到了几楼,也没感知到李晋昭的动弹。
随后,她神色恹恹抬起头。
却看到电梯门前站了一个人。
只一下,彻彻底底的,她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什么叫作血液被凝固了。
四肢猛然僵住,只留那双眼能动弹,无法呼吸无法言听……
这个人,她熟悉到有些敏感了。
虽然,这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可她一眼便能断定……
电梯门口的这个人,就是昨晚给李晋昭打过电话的叶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