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灾后的第六年
我们距离市区正南一百三十公里的车程,沛河从山谷之间流过,一条国道紧挨着沛河,毗邻虎云台国家森林公园,有两个镇子和八个村子。
当初为了吸引游客到森林公园游玩,各个村子建了好多商店、饭馆、民宿和农家乐。
这些房子大多是两居室的平房或者两三层的楼房,小巧、便宜,但保养得很好。
现在这里是一片荒地,就像国道周围其他小镇一样。
建筑物倒塌,路面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得千疮百孔。
陨灾之后的第一年,大风连续两个月不停地刮过,整个镇子几乎被夷为平地。
那时当地人已经预料到会出现异常天气现象,几乎每个人都在飓风来临前离开家园。
五年前的一场暴雨,这里突发山洪泥石流。
两股山洪从山上倾泻而下,在谷底冲刷出喇叭状的河沟,大约五百米长,喇叭口则有六十米之宽。
那场泥石流阻断了国道,随后冲入沛河,也冲毁了我们的栖身之所。
唯一的好处是山体滑坡、路基塌方,道路多处损毁塌陷,使得这一片地区被完全隔绝。
虽然阻断我们和外面的联系,但大大小小的匪帮抢匪、流民灾民也被挡住去路。
我们这些年在山上相对安全,就是拾荒时也没有遇见多少人为的危险。
我在颓败不堪的镇子一角静默几分钟,秋天的空气很凉爽,白天时间也越来越短。
尘埃和粉屑像熏香一样飘散在空中,一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密密麻麻的树枝缝隙中倾泻而下,洒在胡乱堆砌的房屋和院落中。
我在这里工作结束后,要走三个小时才能回到山上的小屋。
我向谢德升保证过,天黑前一定到家。
我自动扫视周围的环境,一只手放在腰带皮套里的手枪旁边、安静探索。
这与我成长的世界不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考试年级第一,数学拿国家大奖,背诵整段的《将进酒》,和哥哥争吵谁能坐在汽车的前座。
现在,这个世界让我想起陨灾前的考试卷,还是那种做得一塌糊涂的考试卷。
我只觉得不可置信,如此简单的题目,为什么那么多人就是理解不了,错误百出不说,很多答案离奇得可笑。
如今,我再也没有爆棚的优越感,如果我不时刻保持警惕,很可能会死或比死的结局更悲惨。
从小屋步行可抵达的地区有四个村子,比较远的有两个村子,还有两个村子更远,一天往返不现实。
离国道最近的两个村子,多年来已经被抢劫者和拾荒者洗劫一空。
另外六个被夷为平地,但那些远离主要交通路线的房子,只需费些力气,总能挖出压在瓦砾下的物资。
过去的五年里,我一直在系统地逐一检查这些村子的房屋。
起初有很多东西可以找到,甚至还有粮食、罐头可以食用。
现在收获很少,不久的将来很可能将一无所获。
我的胃里翻腾起一阵轻微的焦虑,这种焦虑从陨灾以来就一直伴随着我。
我尽量无视焦虑,集中注意力思考当下的行动。
我默默排除前两次检查过的房子,朝着心中的目标前进,走了几乎一公里才来到一处房屋。
我记得有个扎头巾的大妈住在这附近,她曾经被妈妈雇佣,定期到我们的别墅打扫卫生、整理花园。
这个大妈的活儿做得不好,她认为干净不需要打扫的地方,在妈妈眼里总是乱糟糟的。
妈妈要不是看她人老实,早就换人干这个活儿了。
当然,这些已经不重要。
过去的日子更像是幻想中的白日梦,而不是真实发生的记忆。
那些人和事,太遥远、太陌生,能出现在脑子里都觉得莫名其妙。
而那个偶尔来这里度假的女孩儿,那个聪明、沉闷、安静的女孩儿,那个想成为核物理学家的女孩儿,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
我花了三个小时在两栋房屋的废墟中搜寻,其中一个因为屋顶完全被揭开,剩下的一切都暴露在风雨中,所以找不到任何可以挽救的东西。
另外一个墙壁向内倒塌,所以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埋在墙下面。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扒开废墟,看到发霉的衣服、窗帘、书籍、家用电器和生锈的厨房用具。
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我在一间卧室找到个布偶娃娃敖丙,除了浮土保存得很好。
我抖了抖塞进了我的包里。
在厨房里,我发现一袋食盐,脑子里自动闪过初中化学课学过的知识。
食盐属于天然矿物质,主要成分是氯化钠,化学性质稳定,所以即便长久储存也不易变质,只要保存的时候不接触水分即可。
橱柜里还有几罐豆子和蔬菜,已经过了保质期。
罐头食品的保质期比实际标注的保质期要长得多,所以可能还能吃,和盐一起值得带走。
在另一个屋子里,我设法挖出一个装满儿童衣服的塑料储物桶。
我花时间仔细检查了一下。
两条几乎全新的女孩牛仔裤和三件可爱的上衣,桶底还有几双不同尺码的鞋子。
就算现在不适合霏霏,将来某一天肯定会,所以值得带走。
这些东西塞满包里的剩余空间,我已经找到足够多的物资,这次出门不算徒劳。
我看看腕儿上的手表,还没到中午。
这表既不是电子石英表,也不是智能表,而是名贵奢侈的机械表,用个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而且特别准。
以前是爸爸在公共场合用来装逼的,陨灾之后真用来看时间了。
家里有好几块,一个比一个高级。
和那个车库一样,算是现如今物超所值的少数事物之一。
因为时间还早,我决定再搜索旁边一所房子。
这所房子在风吹雨淋之下非常脆弱,所以来回走动有些风险。
谢德升会告诉我不要费心,但他现在不在这里。
我在一个浴室里找到一瓶超大号的洗发水和沐浴皂,还有一个用塑料袋装的完好睡袋。
我暗暗庆幸今天的明智决定,更加仔细地搜查这所房子。
但当我走进卧室时,一堵墙忽然倒塌。
我差点没及时躲开,吓得赶紧退出来。
我脑子里能听到谢德升的声音,告诉我留在这里是愚蠢的,不值得继续冒险。
我身上能带的东西已经足够多,该回家了。
我背好巨大的背包,穿过村子废弃的街道,朝回家的方向快速前行。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让我猛地停下来。
我仔细聆听,探明声音的方向,然后跑进附近的一所空房子里,躲了起来。
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居住,据我所知,除了我、谢德升和霏霏,小屋周围八十公里内没有其他人。
唯一可能是某个拾荒者,或穿行国道的路人。
他们也许是无害的,但也许是土匪强盗。
从我躲避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我冲过小路去了另一间房子。
那里四周都有保护,我可以从窗户往外看。
很快我就锁定目标,不远处有三个男人正在一家小卖部门前扎营。
我可以肯定,那家小卖部里什么都没有。
陨灾发生还没一个星期,小店就被抢劫者洗劫一空。
三个男人四五十岁,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些人不是蝗匪。
蝗匪的样子通常很容易辨识,他们看起来没有多少戾气,有点儿像以前在工地上搬砖的老好人。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以貌取人最愚蠢,我在判断人性上也许谈不上聪明,但也够用了。
他们旁边有辆锈迹斑斑的面包车,两周前我来村里时,这辆车肯定不在这里。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能用的车了。
这个地区到处都是被遗弃的车辆,但没有一辆有汽油。
我既好奇又警惕,继续观察着。
那些人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人手拿着一个啤酒瓶,不时举起来喝一口。
他们在哪里找到的啤酒?
从哪里弄来的汽油?
他们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
我能听到他们在低语,但听不清交谈,所以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又悄悄挪到另一间卧室,那里有一扇破窗户,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越听心越沉,这些不是好人。
他们在谈论昨天突袭的一户人家,在那里发现很多物资,啤酒就是从这户人家里得来的,他们正在啃的牛肉干也是。
事实上,车里的物资都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还得意地回忆了不起的突袭,杀害了那户人家的所有人,包括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们只有三个人,虽然身上没有我所熟悉的犯罪气息,但他们曾经是蝗虫匪帮。
那些匪帮成群结队,有些人数多达千人。
他们四处游荡,像蝗虫一样,杀死并摧毁他们发现的一切。
两年前,在他们掠夺的资源消耗殆尽后,这些团伙大多解散,但仍有许多小团伙不时出现,这些人很可能是其中之一。
我得小心点儿,如果他们找到我,我就玩完了。
一下子给我个痛快还算幸运,怕的是让这些人生擒活捉。
我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逃离,谢德升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事实上,他会坚持我这样做。
我仿佛已经看到谢德升咬牙切齿地低声命令我偷偷溜走,保证人身安全。
但他现在不在,而且还有一辆可以开的车,更不用说车上装着那么多有用的物资。
我默默观察并倾听了一个多小时,几个男人像是断定自己很安全,不停地大口喝着啤酒,互相吹着牛。
这时,他们发现一条狗,小心翼翼在他们周围徘徊,憔悴、紧张、颤抖。
那是一只眼神悲伤、耳朵耷拉着的杜宾。
几个男人向杜宾扔空瓶子,空瓶子扔完了就捡起手边的石头或砖头。
当他们吓到狗时,会哄笑取乐。
当他们打中杜宾,听到狗狗哀嚎时,又会鼓掌欢呼,就像在打篮球投了个三分球一样。
每次,这些人朝狗狗扔石头都会让我生气,直到我怒火冲天、气得发抖。
我打定主意要把那辆车从他们手中夺走,这些人不配拥有它,这些人根本不配活着。
根据他们的谈话,三个人计划晚些时候离开,继续向西寻找食物和汽油,我能想象更多无辜的人会遭到他们的杀害、强奸和掠夺。
我要阻止他们,如果我小心谨慎,就一定能做到。
爸爸曾经训练过我,所以我的枪法相当不错,快速瞄准并开火击中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在他们从地上站起来之前,我就能杀死这三个人。
然而,他们加入匪帮多年,就是分散出来,也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毫发无损,而且还能有滋有味喝着啤酒享受杀戮,意味着三个男人并不愚蠢也能力高强。
如果稍微疏忽,给他们任何一个人机会,很可能会逮住我,或者让我受伤。
即使是轻伤也可能意味着死亡,我哥哥那么强壮一个小伙子,陨灾两年后,不过是从一处一米高的岩石上失足摔下来。
当时没有医生或医院,所以三个月后死于我们无法治疗的感染。
我不会冒着被枪击的风险,尤其不会为了一辆车这么做。
我还有一背包的物资要运回家呢!
我继续等待,又一个小时过去。
这些家伙还忙着大吃大喝,显然打算在一个下午喝光找到的所有啤酒。
如果他们喝得够醉,我就不用费很大劲杀掉他们,并且夺走车和物资。
形势对我非常有利。
终于,其中一个高个子站起来,嘟囔着要找个地方拉屎。
另一个人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大概在打瞌睡。
第三个人仍然很清醒,逗弄着狗,给他一块干肉,引诱狗狗靠近,然后向它扔石头。
我迅速做出判断,这是我的机会,每个人都放松了警戒,唯一一个守卫的,也被可怜无助的狗狗吸引了注意力。
我掏出手枪,悄无声息地从房子的侧门走过去,然后绕了一圈,尽可能靠近汽车而不被发现。
我朝那个去拉屎的人走过的方向看了看,没看到他的踪影。
于是,我绕过房子的拐角,瞄准我的枪扣动扳机,一枪打死正要向狗狗扔砖头的男人。
我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偏离角度。
正躺在地上打瞌睡的人被枪声惊醒,但他还没来及反应,就被我一枪击毙。
我飞奔跑向汽车,冲向驾驶座。
汽车的三个车门都是大大敞开的,我估计是这些恶人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习惯。
如果发生任何危险,可以快速开车离开。
他们是对的,杀和被杀确实是瞬间可以转换的现实,节省出的一两秒很可能救过他们好几次性命。
这会儿,敞开的车门正好帮助我快速隐藏,第三个人肯定听到枪声。
我透过车窗仔细观察,很快一个愤怒的声音朝我越来越近。
他出现在视野中,笨拙地挥舞着猎枪,牛仔裤松松垮垮悬在腰部。
在他发现我之前,我毫不犹豫开枪打死了他。
三人都是一枪爆头毙命,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谢德升教给我的。
女人在这个世界是弱势群体,所以一定要朝头部开枪,这样对方永远没有机会站起来还击。
我害怕死亡,对于杀戮恐惧无比,但是很大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接受。
死亡是最稀疏平常的事情,任何人都有可能死于非命,包括我自己。
终于,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检查车子引擎。
很好,钥匙就在车里,汽车轻轻松松启动起来,而且仪表上显示还剩半箱汽油。
我手里拿着枪,让发动机继续运转,下车先将我的背包扔到后座,然后捡起那些人的武器、剩下的几瓶啤酒和他们正在吃的牛肉干。
当我听到一声呜咽时,我瞥了一眼,那条杜宾从车边探出头来。我撕下一段干肉,把碎片扔给他。狗狗跑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
我又扫了一眼周围,确保没有落下其他有用的补给或食物。
我爬进车里,一门心思尽快离开。
我正要关门,那条狗吃完后,立刻向我走来,用最可怜的期待眼神凝视着我,尾巴轻轻摇了摇。
我愣了几秒钟,犹豫不决。
有很多理由不能这么做,我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再养活一张嘴就是自找麻烦。
谢德升不会喜欢,一点也不会。
我在过去五年里变了,变得坚强,也变得冷酷无情,再也不是不忍杀生的于美。
现在,当我需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结果这三个劫匪的生命,我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然而,看到这只狗,我发现自己没有以为的那么冷酷无情。
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
我没办法判断,但确实暗暗哀嚎一声,做了个手势,嗓子里发出一声啸叫。
杜宾非常聪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叫了一声,跳上汽车,从我腿上爬过去,到达副驾驶座。他像个好孩子一样坐直身子,对我喘着粗气。
“回家后,我可有麻烦了!”我告诉他,给车挂档调头,朝相反的方向行驶。“所以,你最好有本事养活自己。”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舌头伸到嘴边。
“别指望狗盆,你得自己去觅食……对你来说不会是轻松的生活。”
杜宾不顾我的警告,仍然稳稳坐着。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跟我走。无论我们能给你什么样的生活,都比你现在的生活要好,所以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