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戏剧社的面试还有最后五天。
当音羽把那份名为《今夜没有人跳舞》的剧本塞进我手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了掌心。
和之前那些带着玩闹性质的训练不同,这一次,音羽棕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很少见到的,名为认真的光。
“这是我们面试的剧目,鸟儿。”她的声音洗掉了平日的糖衣,露出底下温润而坚硬的实质,“一段杀手和管家的博弈。好好读,我们要把它彻底解构出来。”
“解构?”这个词从她嘴里冒出来,让我愣了一下。
我接过剧本,纸张边缘摩擦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封面上只有孤零零的标题,像一句无人应答的暗号。
我的生活轨迹,从“公寓—学校”的两点一线,扭曲成了“公寓—学校—特训”的三角循环。
每天放学后,我们不再直接回家,而是溜去几乎无人的教室,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到社团大楼背后那片无人打扰的小草坪。
那里成了我们的第一个排练场。
音羽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块深色的布,铺在草地上,权当是舞台。她盘腿坐在我对面,剧本摊在膝头。
“来吧,鸟儿。我们先来读题。”她用铅笔尾端点了点剧本第一页,“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台词。
杀手的冷峻,管家的优雅。
我习惯性地开始分析:“逻辑关系很清晰。杀手带着威胁潜入,管家负责维持系统的稳定。他们这里开篇的对话就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寻求权利的侵略或是均衡……”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几分钟,用我最熟悉的逻辑推理将剧本拆解了一遍。说完后,我甚至有些自得地看向她,等待认可。
音羽没说话,只是歪着头,用那种让我心里发毛的眼神看着我。
半晌,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身体前倾,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笨蛋鸟儿!谁让你建模了?”她的眼角在暗暗的夕阳下闪着光,眯成一条缝,弯下一个玩味的弧度。
“我是问你,感觉到了什么?这个杀手,他走进这间屋子时,闻到了什么气味?是陈旧木料的味道,还是昨晚留下的、若有若无的雪茄味?这个管家,他的手,指节是否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心跳,是在看到杀手的那一刻绷紧,还是始终如一潭死水?”
我怔住了。
气味?指节?心跳?
这些并不在我刚刚的思考范畴之内。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看来,我们的优等生遇到了知识盲区呢。”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随即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那么,特训。打开你的感官。”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开始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闭上眼睛。”她命令道。
“这里?等下…”
“快点!”
我无奈,只得依言闭上眼。
视觉被剥夺的瞬间,其他的感官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听到了远处操场那边隐隐约约的号子声,听到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听到了近在咫尺的、音羽轻浅的呼吸声。
“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我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现在,闻一下。”
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青草被阳光晒过后略带苦涩的清香,泥土湿润的腥气,还有…从她身上传来的,和我一样的,淡淡的薰衣草洗发水的味道。
“感觉到了吗?”她牵起我的手,引导我的指尖去触碰身边粗糙的树皮,“温度,质感。记住它。”
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带着阳光留下的余温。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顺着神经末梢,悄悄爬上了我的脊背。
接下来的几天,音羽用她蛮横又精准的方式,强行拓宽着我的感知边界。
我们会花上一个小时,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尝试不用语言,仅用眼神传达“怀疑”、“警告”、“恳求”。
起初,我总是会率先败下阵来,狼狈地移开视线,脸颊发烫。
而音羽则是会趁着这个机会,说着“这是给输掉的鸟儿的惩罚!”一边把我按在那块毯子上捏上十分钟的腰,然后在我笑着躲避的时候俯下身来告诉我“这才是真实的感受”。
说真的,这样子还挺有用,就是我快得上斯德哥尔摩了…
我们会反复练习一段只有三句台词的交锋。
音羽扮演的杀手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威胁的话,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我的身体上极有节奏地轻点。
“不对,鸟儿。你的呼吸乱了。”她会突然叫停,“管家此刻应该是紧张的,但他的紧张是内敛的,像冰层下的暗流。你的呼吸太急促了,要把那份紧张压下去,用更轻微的颤抖来表现。”
她说着,手掌轻轻按在我的腹部:“来,感受这里的发力。呼吸,沉下去。”
我感受着那只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压力,试图按照指示调整。
我发现,当呼吸方式改变时,情绪在体表的,在台词中的体现,似乎真的能被一定程度地管控。
一套算法开始在我脑中形成。
当然,音羽不可能这么正经。
有的时候,我的动作总是带着一丝一板一眼的僵硬。
“唉,看来需要一点外部刺激了。”音羽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我再熟悉不过的小恶魔般的笑容。
她猛地靠近,手指迅捷地袭向我的腰侧。
“!”我浑身一颤,差点从假想的“管家”身份里弹出来。我手忙脚乱地格挡,压低声音,“音羽!我们在排练!”
“我知道啊~”她的手指如同泥鳅,灵巧地躲避着,“我这是在帮你激活感官嘛!你看,你现在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眼神也犀利了,这才有点像面对闯入者时该有的状态嘛!”
“你…你这是歪理!”我又痒又急,却又不敢动作太大。
“有用的就是好道理~”她笑嘻嘻地,手下不停。
最终,我总是在这种物理与精神干扰的双重打击下败下阵来,要么笑出声,要么气喘吁吁地求饶。
而奇怪的是,经过这么一闹,我原本紧绷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再次投入排练时,状态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提升。
但我们都清楚,还不够。
“你必须知道对手的逻辑,才能做出最精准的反应。”她盘腿坐在布上,咬着铅笔头,眉头微蹙,“杀手为什么选择今晚?他看到了什么?他又在期待什么?”
我看着陷入思考的音羽,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她,无比迷人。那种专注和敏锐,与她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种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随着排练的深入,我开始逐渐理解音羽所说的“另一种解题”的含义。
表演,确实是在构建一个模型,但这个模型的变量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温度,气息,肌肉的细微张力,眼神交换中承载的无限信息。
我甚至为此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笔记本,不再是写满公式的演算,而是记录着关于角色的各种感官细节和心理动机。
“杀手,左撇子,习惯用拇指摩挲食指指节。喜欢在行动前喝一口威士忌,但酒量很浅。”
“管家,有轻微的洁癖,整理领口的动作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的忠诚背后,还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
最后一天。
排练很顺利地结束了。我们并排坐在垫子上,看着夕阳休息。
“音羽,”我看着天边被染成橘粉色的云彩,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戏剧…这么认真?”
她正鼓着腮帮子咀嚼小零食,闻言顿了顿,咽下嘴里的东西,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头,也望向那片绚烂的天空,棕色的眼眸里映着夕阳的余晖。
“因为…很有趣啊。”她笑了笑,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可以变成另一个人,体验另一种人生。而且…”她转过头,看向我,虎牙尖儿露了出来,“不觉得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吗?就像你在做题,有时候换个思路,反而能看清核心。”
我若有所思。想起那个被她拥抱着、束缚着,在笑声与泪水中彻底暴露的夜晚。那无疑是一种最极端也最直接的法子。
“鸟儿,”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会喜欢上的。我保证。”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小口地喝着自己水壶里的茶。
五天时间飞逝而过。
我依然会觉得羞耻,尤其是在表现某些强烈情感时。
但那种羞耻,不再是完全的阻碍,有时反而成为一种独特的燃料,让我的表演带上一种真实的,有些脆弱的张力,而不再是不自然。
最后的特训结束时,音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怎么了?”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她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恶作剧得逞的笑,也不是排练时演出来的。“只是觉得,鸟儿你真的很厉害。”
“诶?”
“明明一开始那么抗拒,现在却比谁都投入。”她走上前,伸出手,帮我理了理刚才排练时弄乱的衣领,“明天的面试,一定会成功的。”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脖颈。
我的心跳,在那瞬间漏掉了一拍。
我看着音羽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我不想让她失望。
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一起加入社团”的约定,更是为了不辜负这些天来,我们共同投入的,这份心情。
回到公寓,吃完饭。
似乎已经习惯于做两份的饭菜,只是将原来的米翻了两倍,再多加一点。
其实和以前也没什么差,只不过是推开门的时候喊出那句“我回来了”的时候声音不再那么单调;只不过是晚上关灯之后身边多了些细小,但强势地宣告着自己存在感的呼吸声;只不过是最后那一站的电车,我不再需要带上两边的耳机。
一周的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
“走吧,鸟儿!”一声呼喊把我惊醒,音羽已经换好了鞋,拖鞋被散漫地踢开丢在角落里。
“说了多少次了出门之前先放好鞋子…”我弯下腰,拾起她的拖鞋摆整齐了,再把我的放在旁边。
站起身拉一下腰,感觉自己的手被音羽握住了。
她的掌心温热,力道不容拒绝。
我几乎是被她半拖着离开了门口,踉跄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走廊的白炽灯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想缩一缩,却被她牢牢地固定在身边,无法躲进往常依赖的阴影里。
“音羽…慢点。”我低声抗议,手腕处传来的温度让我有些分心。
“慢不了~时间就是生命!”她头也不回,声音轻快,拉着我向着楼下跑去。
电车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是翻看着稿件,以及自己做的笔记。
下车,去学校的路上,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吸入肺中,稍微冷却了些许躁动。
但那份紧张感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盘桓不去。
我看着前方音羽随着步伐晃动的棕色短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情况——忘词、走位错误、情绪无法到位,甚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音羽一个不经意的靠近而露出破绽…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更沉,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焦虑上。
就在我们穿过通往校门的主干道时,音羽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我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的后背。
“怎…?”
疑问还没出口,她转过身。
夕阳恰好落在她身后,以她为中心散发出有些强的金色光彩。
我眯起眼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腕微微收紧。
“鸟儿,”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用惯常的冷静把自己包裹起来。可谎言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被我咽了回去。在她面前,这种伪装似乎总是徒劳。
“…嗯。”最终,我只能发出一个微弱的单音,低下头,盯着我们两人在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意料中的嬉笑并没有到来。
她松开了我的手腕。
下一秒,温热的手指却轻轻撬开了我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然后,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将她的手指嵌了进来。
十指相扣。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大脑像是被清空了一样,所有关于明天面试的恐怖想象瞬间蒸发,只剩下掌心那清晰无比紧密相连的触感。
她的手指有力,指节抵着我的指节,皮肤相贴的地方,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顺着胳膊一路窜上,麻痹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怕什么。”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调子,却多了一丝沉稳的重量,“剧本我们已经研究透了,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我们都排练过无数遍了。不是吗,我的优等生?”
她晃了晃我们交握的手,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而且,”她凑近了一点,那双棕色的眼眸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清晰地映出有些呆滞的我的脸,“有我在呢。”
有我在呢。
简单的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某个开关。
一直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胸腔里那只躁动不安的鸟儿,仿佛找到了栖息之地,渐渐安静。
我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与她心跳同步的、稳定而有力的脉搏。那股令人心安的力量,顺着相连的指尖,缓缓流遍全身。
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牵着我,重新迈开了步子。
“走吧,去学校。明天给你点个外卖,慰劳一下我们辛苦训练的小鸟儿~”
“我都说了我不怎么吃快餐…!”我加快几步跟上,但这一次,我的脚步不再沉重。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缠绕,分不清彼此。
我低头看着,第一次觉得,这条走习惯了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似乎也因为身边这个人,以及掌心这份紧密的连接,而变得有些不同。
风拂过脸颊,带着傍晚特有的温柔。夕阳将要烧净了最后一点云彩,夜会很清。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校门出现在视野里。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推开空教室门,熟悉的寂静包裹上来。
但与往常不同,这次寂静中涌动着一股心照不宣的专注。
音羽自然地打开灯,随手将包丢在角落,仿佛这里是她自己的领地。
“抓紧时间,鸟儿!”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了教室中央,将课桌轻轻推到墙边,清出一小片空地,“最后一次排练。”
我放下书包,看着她在那里忙碌,心里那点刚刚被压下去的紧张又悄悄探出头。最后的排练。这意味着,能修正错误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别愣着,”她回头看我,眼神锐利,“过来。我们从第二幕,杀手第一次试探那里开始。你最容易在那里软下来。”
我依言照做,走到她面前。空间狭小,我们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极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细微气流。
“开始。”音羽的声音沉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
她微微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整个人的气场变得疏离而危险。
那是杀手的样子。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自己投入管家的躯壳。垂下眼眸,调整呼吸,让肩膀呈现一个恰到好处的、恭敬又带着警惕的弧度。
“先生,您的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
音羽,不,是“杀手”。她没有立刻去接那杯并不存在的酒。她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在我脸上逡巡。
“你似乎很紧张。”她向前踏了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像毒蛇吐信。
太近了。
她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额头。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剧本里管家的下一句台词卡在喉咙里。
理性的大脑在尖叫:这是排练!
是表演!
但身体却本能地记录下了这种被侵入威胁的感觉。
“我……”我的声音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并非设计的表演,而是真实的反应。
“停。”音羽瞬间出戏,蹙起眉,“不对。鸟儿,ni的反应是对的,但这种紧张太被动了。管家不是害怕,他是在警惕,是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猎枭,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肌肉已经绷紧,随时准备反击或周旋。你不能只是缩起来,你要用你的稳定的气息去对抗我的试探。”
她说着,伸出手指,不是碰我,而是悬停在我的锁骨前方,模拟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感受到这种距离了吗?你的领域被侵犯了。你的反应不应该是退缩,而是…”她手腕突然一转,指尖带着风声快速掠过我的颈侧,最终却只是轻轻捏住了我校服的领口,细致地、慢条斯理地帮我整理了一下,“…像这样,用更从容,甚至略带挑衅的动作,来重新确立边界。明白吗?”
我愣住了。
刚才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要碰到我了,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闪避的预备动作,但她最终落下的动作却如此轻柔。
这种极致的危险与极致的控制形成的反差,让我头皮微微发麻。
“明白了吗?”她又问了一遍,眼神认真。
我用力点头,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不过心领神会地点了头。
“没错!”她脸上绽开笑容,像是冰雪初融,“来,再来一次。”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关键的片段。
音羽像个最苛刻的导演,捕捉着我每一个细微的不足——一个眼神的游离,一句台词重音的偏差,一次呼吸与动作节奏的不匹配。
“呼吸!鸟儿,呼吸要跟着我的节奏走!我逼近的时候,你吸气要缓,要沉,表现出你在评估,而不是恐慌!”
“手指!管家的手指不会无意识地揪衣服,哪怕内心惊涛骇浪,他的姿态也必须是完美的!”
“眼神!看着我!不是看地板,也不是看虚空,是看着我的眼睛!你要从里面读出我的意图,而不是躲开!”
她不断地打断,纠正,示范。
有时她会直接上手,调整我的肩膀角度,或者用手指点在我的肋骨下方,告诉我哪里该绷紧,哪里该放松。
她的触碰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像在调试一件精密的乐器。
汗水逐渐浸湿了我的额发。
精神的高度集中和身体的不断调整让我感到些许疲惫,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也在血管里流淌。
我能感觉到,在音羽的引导下,那个角色,正一点点地从纸面上站立起来,血肉逐渐丰满,与我的神经连接得越来越紧密。
当我们将整个剧目顺完最后一遍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安静的光带。
音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板上。
“可以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满足感,“就这样吧。”
我站在原地,身体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微发抖,胸腔里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那些台词走位情绪,仿佛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里。
她看一眼手机,然后抬起头,仰望着我,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鸟儿,”她轻声说,嘴角弯起一个疲惫又得意的弧度,“我们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
我看着坐在地上的她,看着这片被我们临时征用、充满了我们呼吸与汗水的“舞台”,心中那份对未知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取代了。
那是一种…想要和她一起,去征服一切挑战的冲动。
“嗯。”我应道,声音很轻。
我们起身,准备向着戏剧社预定的教室去。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她伸出手,不是拉我,也不是拍我,而是用食指的指尖,极其快速而又轻柔地,在我紧绷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戳。
一个强制性的、微不足道的“笑容”。
“对付这个变量,”她收回手,歪着头,笑容在光中依然灿烂得晃眼,“最好的办法,就是记住,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指尖那一下触碰,带着她特有的温度和力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脑海里所有混乱的、自我否定的思绪。
那个被强行勾勒出的“笑容”弧度,还残留在嘴角的皮肤上。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没有担忧,没有鼓励,只有一种近乎狂妄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仿佛我们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考验,而是一次早已预知胜利的冒险。
“…笨蛋。”我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试图掩饰突然加速的心跳和微微发烫的脸颊。但那只一直紧握着的拳头,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我跟上她的脚步。悬空感依然存在,胃里的蝴蝶也没有完全消失。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即将推开那扇门,她再一次地向我伸出手,面带微笑。“准备好了吗,我的管家小姐?该让我们的杀手,见见世面了。”
我看着她的手,又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悬空感消失了。胃里的蝴蝶安静了下来。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嗯。”
毕竟,站在我对面的人是她啊。
一直都是她。
那么,好像就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了。
社团大楼的走廊比想象中更安静,也更长。脚步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回响。
音羽握了握我的手,力道不大。随后,她率先推开了门。
房间比普通教室宽敞,桌椅被推到四周,留出中央一片空地,像被无形绳索圈定的角斗场。
几扇窗户拉着厚重的窗帘,只留下些许缝隙,让几束路灯的光斜斜地切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清晰可见的、浮动着微尘的光柱。
照明主要来自头顶几盏不算明亮的灯。
几位不认识的学姐散坐在周围的椅子上,目光在我们进门瞬间便聚焦过来。
而在最深处,一张孤零零的椅子摆在那里,和泉幽子学姐正端坐其上。
她依旧穿着合身的校服,黑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深紫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审视感。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胃里那些安静了片刻的蝴蝶,此刻像是被惊扰了一般,开始疯狂地扇动翅膀。
“高一,西木野音羽,松下琴梨。”音羽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听过的,沉稳的自信,“申请入社,表演剧目,《今夜没有人跳舞》选段。剧本已经发送至社团邮箱。”
和泉学姐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聚焦。我和音羽对视一眼,走到了那片空地的中央。
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地板。
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敲打,声音大得几乎要溢出耳膜。
目光,那些来自四周的陌生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想要蜷缩起来。
不行。不能退缩。
我闭上眼睛,不是逃避,而是像过去音羽教我的那样,试图在黑暗中寻找那个属于角色本身的锚点。
气味。管家。陈旧的木料,打蜡保养后残留的淡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闯入者的危险气息,混合着夜风的清冷。
触感。熨帖的制服布料摩擦着皮肤,指尖想象中端着沉重银质托盘的细微压力。
心跳。平稳,必须平稳。像冰层下的暗流,表面波澜不惊。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试图将眼前的灯光想象成宅邸里摇曳的烛火,将那些审视的目光,转化为夜色本身的一部分。
音羽,不,是那个姓名未知的杀手,已经站在了她的位置上。
她仅仅是调整了一下站姿,整个人的气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肩膀松弛却蕴含着力量,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狡黠或温暖,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锐利。
她甚至微微歪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没什么温度的,探究似的笑意,像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猫。
压力。实质般的压力从她身上弥漫开来,不再是排练时的模拟,而是真实的、带着她全部专注和能量的倾轧。
我深吸一口气,让管家的外壳一点点覆盖上我的身体。挺直脊背,下颌微收,视线落在她胸口稍下的位置,一个既显恭敬又不至于卑微的角度。
“先生,您的酒。”我的声音响起,比预想中要平稳一些,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
杀手没有动。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阅读一本无趣的书。
“这地方很安静。”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开始缓慢地踱步,不是走向我,而是绕着圈,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安静得让人…容易胡思乱想。”
我的视线跟着她移动,身体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只有眼球在转动。
我知道,这是试探的开始。
我的呼吸按照排练时那样,变得轻而缓,仿佛怕惊扰了这危险的平衡。
“老爷喜欢安静。”我回答,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突然停下脚步,正对着我。距离比排练时更近一些,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棕色眼眸里映出的、顶灯细小而冰冷的光点。
“你呢?”她问,声音压低,带着气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你也喜欢安静吗?在这种死寂里,守着这座华丽的…”她顿了顿。“坟?”
冷静。评估。回应。
我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凉,但管家的面具不能碎。
我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她的视线。
那不是退缩,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审视的回望。
“寂静与否,是主人的喜好。”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管家的职业性疏离,“我的职责是维持它,而非评判它。”
杀手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意外,又像是…欣赏?她嘴角那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
“职责…”她玩味地品尝着这个词,向前踏了一小步。
侵入感更强了。
她身上那淡淡的皮革味与烟草的冷冽气息,混杂着她本身温暖的体温,形成一种矛盾而危险的信号。
我的身体几乎能感受到她靠近所带来的,空气流动的改变。
“多么无趣的词。”她轻轻地说,目光落在我的手上,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下面微微绷紧的肌肉,“捆绑了你的一切,不是吗?”
这句是即兴。她在持续施压,试图找到这具外壳的裂缝。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管家的逻辑,他的核心动机是忠诚与秩序。那么,面对这种对职责的贬低,他应该…
“绳索若是自愿佩戴,便不是束缚,而是勋章。”我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管家的信念,还是我内心深处,对某种关系的隐秘认同。
杀手沉默了。
她只是看着我,那双棕色的眼眸像探照灯,毫不留情地扫描着我的每一寸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
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嗡嗡声。
然后,她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冰冷的笑,而是一种…更加复杂,带着点了然,甚至,一些残酷意味的笑。
“很好。”她说。
她终于伸出了手,不是去接那杯想象的酒,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虚虚拂过托盘边缘的空气。
她的动作优雅而充满掌控力,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又像是在确认猎物的轮廓。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她指尖划过的那道无形轨迹上。
那里明明空无一物,我的皮肤却仿佛感受到了冰冷的银质触感,以及其后所代表的,一触即发的威胁。
按照剧本,接下来是该她接过酒杯,然后说出那段关键的、暗示着今夜行动的台词。
然而,她没有。
她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那并不存在的酒杯时停了下来,转而向上,目标是——我的手腕。
这不是剧本里的动作!连排练时也从未有过!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身体的本能尖叫着后退,闪避。
但管家的暗示在最后一刻压制了这种本能。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后,那圈无法抑制的、最细微的涟漪。
我的手腕处,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我的皮肤前的一刹那,她停住了。悬停在毫厘之差的位置。
她看着我,看着我那无法完全掩饰的、一瞬间的僵硬和警惕。她看到了管家完美面具下,那属于我的,真实的战栗。
她满意了。
她收回手,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脸上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
“酒不错。”她淡淡地说,终于做出了端起酒杯的动作,转身,走向阴影处,留下了那句剧本上的台词,声音融入黑暗,“…但愿今夜,无人打扰这份宁静。”
表演结束了。
但我还站在原地,手腕处那想象中的触碰感挥之不去,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着。
胸腔里的心脏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肋骨。
汗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带来冰凉的触感。
做到了吗?维持住了管家的形象吗?最后那个即兴的,近乎挑衅的靠近,我应对得…及格吗?
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和极度紧张而有些白,带着轻微的眩晕。我下意识地看向音羽。
她已经完全脱离了杀手的角色,正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顶灯的光,亮得惊人,亮的有些刺眼。
然后,她转向和泉学姐和各位评委,微微躬身。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这寂静比表演前的等待更加难熬。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带着评估,带着考量。和泉学姐深紫色的眼眸望着我,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终于,和泉学姐缓缓地拍了两下手。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石子投入深井。
接着,另外几位学长学姐也陆续鼓起掌来。掌声不算热烈,却带着一种明确的认可意味。
我紧绷的肩膀,终于难以自抑地松懈下来一丝缝隙。一股混合着巨大疲惫和微弱兴奋的暖流,迟来地冲刷过四肢百骸。
表演,圆满结束了。
我们按照流程,鞠躬,然后退到一旁,等待着可能有的提问,或者,宣布下一项环节。
然而,预想中的问题并没有到来。
坐在最深处的和泉幽子学姐,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压迫感,打着听不出节奏的拍子。
深紫色的眼眸越过其他几位学姐,越过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微妙气氛,笔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平静的旁观式的审视。它变得专注,锐利,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探究欲。
她走到我们面前,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压迫,又清晰地划出了她作为考官的领域。
“很精彩的演绎。”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像裹着天鹅绒的寒铁,“二位对角色的理解,尤其是那种表面平静下的张力,把握得非常出色。”
我的心稍微落下了一点。
“不过,”她的话锋一转,目光精准锁定了我,“松下同学,我很好奇,当给你预定好的的框架消失,你内在的可能性还有多少。”
她微微侧头,看向一旁待命的几位社员。
“接下来是即兴环节。我来对接松下同学。”她下达指令,语气不容置疑,“西木野同学,请先在旁休息。其他人,请保持安静,只需观察。”
音羽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但视线立刻转回和泉学姐的身上,两人对视片刻。她很快点头,应了一声“是,学姐”,便退到了墙边的阴影里。
说实话像个被临时清场的道具。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单独和社长即兴,还是点名?!我可完全没听说过会有这种环节啊!
在此之前,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排练,都是我和音羽共同完成的。
她是我唯一的坐标,是我在表演这片陌生海域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现在,这唯一的依靠被抽走了。
和泉学姐没有给我任何消化这份不安的时间。她转向我,脸上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松下同学,请先到门外。”
“…门外?”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她点头。
“我会给你发出指令,你推门进来,即兴开始。我不会提前告诉你任何设定,一切信息都要在我们的交流中获取。记住,从你开门的那一刻起,表演就已经开始了。”
纯粹的未知。
没有剧本,没有提示,甚至连情境都无从知晓。
这比数学考试中遇到一道完全超纲的题目更令人恐慌。
至少,数学题还有已知条件和求解目标。
我忐忑不安地依言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发不出力气。手握上门把时,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我回头看了一眼。
音羽站在阴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和泉学姐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紫色的眼眸像两潭幽深的湖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你可以先稍微做一下心理准备,我喊你了就进来。”
“明白。”我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将我与里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感觉自己像被放逐到了孤岛。
里面会发生什么?
学姐会给出什么样的情境?
方才剧目的延伸?
还是完全无关的场景?
大脑疯狂运转,试图预设各种可能性,但所有的推演都因为变量的完全缺失而陷入死循环。
胃里的蝴蝶仅仅是扇动一下翅膀,就能在我的脑海里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风暴。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门内传来和泉学姐清晰的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门板。
“请进。”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房间里的景象和之前并无不同。灯光,窗帘,旁观的社员,以及站在房间中央的和泉幽子。
但她的气场变了。
不再是那个优雅沉静的学姐,也不是刚才那个下达指令的考官。
她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甚至称得上亲切的笑容,眼神也显得饶有兴致,仿佛我们只是在进行一场轻松的闲聊。
这反常的温和,比直接的严厉更让我毛骨悚然。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该主动开口询问情境?还是等待她的引导?
她并没有让我困惑太久。
“别紧张,朋友”她率先开口,声音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只是随便聊聊。”她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我,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神情。
“你,喜欢鸟吗?”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我很喜欢鸟类。”
我的眉头有些发皱,鸟类?
“我…说不上讨厌,但也没有特别的喜欢。”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可以答上的。
既然她不给我更多的信息,我也就从善如流,不试图主动掌控走向。
“它们形态各异,习性也很有趣。”她继续说着,语调轻松,如同午后闲谈,“比如有一种,我非常欣赏。”
她站在窗前,抬起头,看向虚空,我却感觉在她的眼神注视的方向,有一轮被繁星缀着的皓月。她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三个字。
“啄木鸟。”
——!!!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冰冷而坚硬的闪电沿着我的脊椎劈下,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以海啸之势倒流回心脏,决堤的理智撞击得我耳膜轰鸣。
巧合?还是故意的?音羽一直在我身边,她知道我还能理解,这个学姐,没有任何理由。一定是巧合。
我的脸色有些发白,双唇上下抖了抖,喉咙变得干涩,发不出声音。
而她却仿佛没有看到我剧烈的反应一般,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脸,甚至带着点好奇地追问:“你觉得呢?这种鸟,是不是很有趣?”
我强装镇定。
“确实,被誉为森林医生呢。很厉害吧。”
她像是察觉了我的狼狈,轻轻向前又迈了一小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进我灵魂深处那些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角落。
然后,她用一种更轻、更缓,却如同利刃般精准的语气,继续着她的表演。
“在你的剧目里,你似乎…”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脖颈,我的手臂,那些曾经被音羽留下过令人战栗的记忆的区域。
“…很在意,被碰触?”
她以一个暧昧的姿势,伸出手来环住我的身体,手指贴上了我的腰。
她甚至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从手臂上冒了出来。我的呼吸彻底乱了,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这不可能。
我绝望地望向音羽,她却只是注视着和泉学姐的身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像一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徒劳地颤抖着,却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被迫对视的那双深紫色的洞悉一切的眼眸,和我那无处遁形的内心。
就在我的精神即将在羞耻的烈焰中彻底燃烧殆尽之时,和泉幽子却突然收回了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她脸上的温和笑容如同退潮般消失,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
她转向一旁阴影中的音羽,招了招手。
“西木野同学,请过来。”
和泉学姐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用一种清晰、客观,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冷漠的语调。
“基于刚才的观察与评估,我现在宣布面试结果。”
她的视线先落在音羽身上。
“西木野音羽,表现出了出色的角色塑造能力、应变能力以及与搭档的默契。录取。”
随即,那冰冷的视线转向我。
“松下琴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在即兴环节,未能展现出足够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很遗憾,不予录取。”
“感谢二位的参与。”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冻结的嗡鸣。我愣在原地,瞳孔失焦地看着和泉学姐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为什么?
我们明明一起排练了那么久…
我们刚才的表演不是得到了认可吗?
就因为…就因为我没有接住她那完全超出常理的“私人化”的即兴?
不,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我的真实面目,她知道了我的…本性。
她认定我不配拥有这一切。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看穿后的无地自容,像混合着冰块的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和泉幽子的目光没有再停留在我脸上,转向了不知为何同样很平静的音羽。她用一种谈论日程安排般的平淡口吻,补充。
“按照社团规定,新入社员,尤其是像西木野同学这样具备潜力的成员,需要投入大量时间进行基础训练。”
她微微侧头,看向音羽。
“西木野同学,从下周开始,你需要每周留校排练四至六天。周末也可能会有加训。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协调好学业与社团活动。”
每周…六天?
那几乎意味着每一天,每一个傍晚,音羽都将留在这间活动室,留在这个将我拒之门外的世界里。
然后,我听到了音羽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一丝歉意,轻轻响起:
“这样啊…我明白了,学姐。”她转向我,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无奈和愧疚的神情,“对不起啊,鸟儿…以后…以后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陪你回家了。”
世界,在我眼前,无声地,缓慢地,崩塌了。
不予录取,是拒绝。
将音羽从我身边带走,是剥离。
剥离掉我放学回家的路上那一小片有她的时光。
剥离掉那些在电车角落里带着羞恼和一丝隐秘期待的交互。
剥离掉那些一起吃饭,一起休息,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夜晚。
剥离掉…那个会蛮横地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冰冷理性的世界里拽出来,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唯一的力。
她要夺走的,不是我的资格。
是她。
那个在我十四年苍白人生里,唯一浓墨重彩、无法替代的存在。
所有的数学公式,所有的逻辑推演,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羞耻心,所有的恐惧…在那即将被剥离的巨大的纯粹的失去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不堪一击。
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滚烫的,酸涩的液体疯狂地涌上眼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我猛地向前一步,顾不上擦去瞬间滚落的泪水,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尖锐地打破了房间内死寂的氛围。
“等等!为什么?!凭什么——!”
我的视线模糊,只能死死地盯着和泉幽子那双深紫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
“我哪里不好?!告诉我!台词?走位?还是情绪?!我可以学!我真的可以学!无论多难我都可以…!”
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我用力吸着气,像个快要窒息的人。
“我需要她…”
这句的声音小得几不可察。
我再也说不下去,剧烈的抽噎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狼狈地,毫无形象地哭泣着,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为了留住那道光,我亲手撕碎了。
自己建立起的那一方,冰冷,坚硬的,一方矮墙。
死寂。
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和泉幽子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泪流满面,看着我崩溃失控。她脸上那层冰冷的审判官面具,如同遇热的冰层,缓缓消融。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攀上了她的嘴角。
她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舒了一口气。
房间里响起了雷动的掌声。
“恭喜你,松下琴梨。”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丝温度,“这次面试,你通过了。”
…诶?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逆转而彻底宕机。
通过…了?
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茫然无措的样子,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
她转过身,望向窗外,似乎是在对空气,又似乎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准则,轻声吟诵道,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腔调。
“…人类,你愿意陪我,跳支舞吗?”
这句话…!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我又为什么…不答应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和泉幽子倏然回头。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绽放的优昙婆罗花,惊艳而短暂。
“这不是非常清楚嘛?”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真正的愉悦,“你对,真实的理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已经会心地笑起来的音羽,然后重新落回我身上。
“顺便一提,”她的语气变得轻松,甚至带着一丝顽皮,“我的社交软件名字是——”
她突然换上了一幅…看起来是在卖萌但完全不会显得突兀的表情,双手搭在脸上比了个耶,还像动漫一样眯起了一只眼睛。
“超绝可爱美少鬼——幽幽酱~”
“哈?”
我听到其他学姐们那边有传来憋笑失败了的气息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和泉学姐就换回了平时的那副端庄的样子,向我伸出手来。
“请多指教,啄木鸟小姐。”
我机械地伸手和她相握,脑子里那个优雅的形象却已经碎了一地。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说那样,学姐打开手机给我看了她的主页。
ID是“☆☆超绝可爱美少鬼†幽幽酱☆☆”。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音羽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戏剧社,那个晚上她所说的指导了她的前辈,她对学姐如此激进的行为视而不见…
千头万绪组成的逻辑碎片在我脑海里闪回,最后却只导向了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结果。
被做局了。
羞耻震惊茫然无奈,还有一种近乎荒谬的被命运捉弄的感觉…无数种情绪像烟花一样在我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炸开,五颜六色,震耳欲聋。
音羽从角落里溜出来扑到了我的背上,把脑袋放在了我的肩头。
“对不起啦鸟儿——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你平时的样子幽子酱肯定不会相信你的潜力的——”
“幽子酱…?”
“音羽同学在开学之前就已经和我联系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我的…”和泉学姐表情微妙地看了一眼音羽,那个眼神我很熟悉,被音羽捉弄之后的心悸。
“音羽你都干了什么…”
“秘密~”
我在肩膀上蹭掉了脸上那点多余的生理盐水,重新看向和泉学姐。
“那么戏剧社的这一轮面试圆满结束,大家辛苦了。”她微笑着转向了其他坐着的学姐们,后者则是在寒暄了几句之后陆续起身离开了房间。
有的在走掉之前还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也整理了下衣服,招呼着音羽准备回去,却被她拽了一下胳膊。
“嗯?”我下意识的回头。
然后我听到了咔哒一声。
头转过去的时候。
学姐关上了门。
“额,和泉学姐?”
“松下同学,接下来是开小灶时间。”
“开小灶…?”
“是。”学姐点头。
“因为鸟儿的代入能力还是不够,所以我们需要一些,特训~”她特意咬重了最后的两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什么,学姐,我想起来衣服还没收…”
“鸟儿不许跑哦,我今早看着你叠好了的。”
…我到底为什么要让这家伙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啊。
“首先~”
“要让松下同学明白一个道理。”
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是夹三明治那样把我夹在了中间。
“首先呢,要让鸟儿记住我们的样子~”
音羽突然间翻手抱住我的肩膀,凑到了我耳朵边上。
“记住…我的声音…我的脸…我的体温…心跳…气味…”
又是和以往捉弄我的时候一样,带着点气音,带着点潮气,打在耳垂上,再钻进耳洞中,痒痒的,让我心神不宁。
她的身体总是比我暖和些,活力四射地照耀着周边的一切,带着周边的空气都热了些,发尾的薰衣草气息和我身上的混在一起,却像是本就一体那样。
我慌乱的余光扫过她的脸颊,弧度柔和,因为愉悦而下垂的眼角再近一些,贴在我的额角。
“音羽…!学姐还在这呢…!”我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手臂堪堪撑住自己最后的一点私人空间,一个声音却在另一边响起。
“没关系哦。”和泉学姐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腰,指尖有意无意地刮过我衬衫下的皮肤。
“我也一样的…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记住每一个细节…”
学姐的气息比热气腾腾的音羽要沉静不少,音色虽然更加纤细,却相较而言厚实得多,带着胜券在握的冷静,虽然没有那么具有穿透性,却更加令人心慌。
学姐眼角的笑意扬起了那颗泪痣,一同扬起的还有薰衣草的香气。
她和我们用的大概是一个牌子的洗发水。
“鸟儿…要看着我哦?我在这边呢…”
左边再次传来细微的吐息,音羽的脑袋埋进我的颈窝,气流打在锁骨内侧,又麻又痒。
她的发梢蹭过我的手臂,手指在后背画着不规则的圈圈,痒得我只想蜷缩起来,却被箍住,没法逃脱。
“松下同学…专心…”
腰间的手指动了起来,我清晰的听见自己发出的惊呼,齿间徒劳地死死咬住那一丝笑声,眼睛却下意识摆向那个方向——直直撞入一个弯弯的弧度,看不出心情。
我最怕这样的人,波澜不惊,深不见底。
“鸟儿…”
声音更轻,更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掌控。
她的手指从脊背正中一路向上,缓缓地划过我的锁骨,在肩胛附近打了个转,又爬上我的颈侧,轻轻刮着那条动脉血管的位置。
“呜咉?!音…那里是…”
身体最脆弱的要害被这样抚弄,眼前开始模糊,轻微的窒息感迫使我张开嘴,把舌头覆在下唇上渴求着更多的空气。
脑海中的警报将理智生生震回现实,却在下一刻又被耳边和脖颈的的酥痒打散回身体四周。
“松下同学,不要分心。”
腰间的手指变本加厉,从轻轻地刮蹭变成了明确的揉捏,力度正好,将我破碎的视角重新整合回一个方向。
一颗泪痣,一个弯弯的弧度,还是看不透她的心思。
“呀哈哈…学…学姐…!”
耳边的气音已经几乎要让我宕机,无法再分出任何思考的余裕,腰间的神经电流毫无阻拦地刺进大脑皮层。
瞳孔震颤,身体本能地扭动着想要从这包夹当中逃离,被掐住的腰却一阵阵发软,连带着双腿一起就要倒向学姐的身上。
“鸟儿,我在这边哦?”
“松下同学,在看哪里呢?”
两边同时传来的声音让我的面色红的要滴出血来。就算是我也完全不可能同时处理双线程啊…!
“等下…一,一个个来…!”
“我不要等~”
“时间很宝贵。”
两股气流,伴随着背上细微的感触,颈侧轻微的麻痒,腰间的揉捏,从耳廓打着转钻进我的大脑,空空占据了绝大多数算力的触觉与胡思乱想顺着传出神经控制了我的全身,让我无力再做任何挣扎。
被激得一抬头,我突然看见我正前方对着的镜子。
在镜子里,一个黑发的少女在两人中间被夹着,用不成体统的混乱的表情左右环顾,扭动身体,却颤抖着软在两人之间,动弹不得。
那是…我?
不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我吧。
但那怎么想都是我吧。
两个人稍稍松开了我些,视线清晰,理智回暖,我理了理被弄乱的衣领。
“这是…在,模拟什么…?”
“记住刚刚我们的样子了吗?”学姐没回答我,反而抛出了新的问题。
“…你们两个今晚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算我精神状态良好。”
“那就是牢牢的记住了捏~”
“好,然后接下来,我们会用演戏的方法,扮演另一个人,再来一遍刚刚的场景。松下同学,你用心体会一下自然的反应和推断出来的反应区别在哪,以及,我们是如何带入角色的。”
“哈?不…还要再来一遍???”
“对啊,鸟儿你有什么问题吗?”音羽用一副理所应当的无辜表情歪着头看着我。
对我知道你很可爱但是这怎么想也不对吧?!
“那什么…学姐…我…额…”
“衣服收好了被子叠好了碗筷洗好了花浇好了作业写完了,鸟儿我看着你呢,别想逃哦。”
…所以我为什么要让这个家伙就这么在我家住了一周啊?!!
没事我可以逃跑的,在刚刚被放开的那一会儿我已经挪到了门边上…只需要悄悄推开然后拔腿就跑…!
“想去哪里呢,鸟儿?”
“呀啊啊啊?!!”
音羽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对,这个音色,没那么清亮,这是和泉学姐…!
猛的回头,目光却撞进软化了的紫色水晶。
她亲昵地搂住我的脖子,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
她的眉眼弯弯,却带上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味道,那眼底闪着的光几乎要把我吸进去。
“松下同学,不需要这么急着走吧。”
音羽的声音,却说着和泉学姐该说的话。
她从身后轻轻靠上我的后背,手指轻轻摸上了我的脸。
当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视野已经被她优雅的姿态牢牢锁住了一瞬。
“为什么要逃呢…我的优等生小姐?”
表情柔柔弱弱,语气委委屈屈。这是只有音羽会对我做出的样子。
不,不对,这是学姐,这怎么看都是和泉学姐。
“松下同学…配合一些,这对你的演绎有好处。”
冷静,优雅,这是学姐的标签。
不不不,这是音羽,这个声音这张脸,这肯定是音羽。
“你在想什么呢…鸟儿?”
紫色的瞳孔贴到了我的额前,歪着脑袋,带着些居高临下,带着些不容置疑。
“松下同学…我在这边呢。”
棕色的发梢散在我的肩头,表情淡淡的,眼角微妙的弧度让我看不清。
到底谁是…谁…?
带着喘息的尖笑突然从我的嘴里一下子爆发出来,两个人分别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腰间。
被两个人一起挠痒的感觉比被音羽独自欺负要可怕的多。
无论转向那边都是一张脸和另一个声音,无论逃向何处都会被无穷无尽的低语和痒感吞没,拉进欲望的深渊。
“咳咳哈哈哈哈不不要,音,音羽啊哈哈哈哈哈哈!”我对着眼前一闪的棕色短发求了饶,这是我唯一可以去分辨出来的方式。
“鸟儿…我在这里哦~”
耳后的声音不大,带来的恐慌却是空前。音羽在我前面,但音羽却在我的后面说话…?
我不能理解。
不对,那是学姐,那是和泉学姐,那不是音羽。
那真的不是…音羽吗…?
我拼尽全力回过头去,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松下同学,专心哦。”
“啊哈哈哈哈学姐,不是…!我呀啊啊啊啊嘻嘻嘻嘻不是这样…!”
像是被两个音羽夹在中间玩弄,又像是被两个和泉学姐抓住了灵魂无法动弹。
我已无暇去想为什么会有两个音羽,为什么会有两个学姐…
原来有四个人在这里吗?
不对…音羽是和泉学姐,和泉学姐是音羽…
到底…谁,是谁?
“鸟儿,辛苦了哦~”
温暖的吐息,带着一丝凉意。
“松下同学…很努力了呢。”
柔和的气息,让我的意识都在发软。
“好好休息吧~”
薰衣草香,从前面飘过来。
“再用一点劲吧。”
薰衣草香,从后面飘过来。
同时接受了两个矛盾指令的我,像是一台过载的计算机一样,被混乱的输入击溃。
“来撒娇吧~”
“还不可以休息哦。”
“可以了哟~”
“不可以哦。”
直至我的大脑化成一滩浆糊。
直至我的身体被欲望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