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元晏还在睡梦中,院门便被叩响。
敲门声不轻不重,极有分寸,却异常执着,不得到回应便不罢休。
元晏迷迷糊糊撑起身子,随手抓过床边的外衫披上,连腰带都懒得系,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
她赤脚走到门边,春日清晨的凉意瞬间自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
来了来了……她睡眼惺忪,一边打哈欠一边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女修。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靛蓝色道袍,梳着简单的道姑髻,发丝一缕不乱。
容貌清秀,眉眼干净。
最引元晏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像一泓山泉。
她一手拎着个红漆食盒,见到元晏,立刻恭恭敬敬地垂首行礼:见过仙子。弟子司空月,奉景师叔之命,给仙子送早膳。
说话也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
元晏打量她片刻,侧身让开门:进来吧。
司空月这才迈入院中,她本想径直去石桌放食盒,却不由自主地被这方小天地吸引。
晨光正好,薄雾未散。
小院布局极简,入门便是青石铺就的庭院,地面纤尘不染。
院中别无繁饰,唯有一株不知历经多少风霜的老梅树,盘根错节,姿态虬劲,巨大的树冠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树下便是那张石桌,两边各一个石凳,除此之外,便是几丛随意生长的野草闲花,倒也不显杂乱,反而添了几分盎然生机。
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阶石阶之上的主屋,门扉紧闭,窗棂也阖着。司空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里应是剑尊云澈的寝居。
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形制与主屋相仿,却更显素净。东厢房的门半敞着,元晏方才大概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顺着敞开的门望去,能看见屋内陈设简单,窗外正对着院墙外的桃花林。
几枝桃花探入墙头,与院中的老梅相映,一处萧索寂寥,一处灼灼芳华。
司空月收回视线,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清淡的早点:一碗白粥,几个蒸饺,两碟小咸菜,还有一壶茶和一碟糕点。
所有食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个认真的人。
元晏在石凳上坐下,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个蒸饺咬一口。
皮薄馅多,汤汁鲜香,还有姜丝的辛辣, 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晨间寒意。
手艺不错。她眉眼舒展,你做的?
司空月的脸腾地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弟子……弟子略通丹术,平日也会烹饪……
丹术啊。元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应该是剑丹双修?
是。司空月点头,声音恢复了些许,烛山峰弟子大多如此。天玄宗虽以剑立宗,但也需丹药辅助修行,所以……
所以你们既要练剑,又要炼丹?元晏挑眉。
元晏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打量她。
这姑娘,真是干净得有些过分了。
从头到脚,从衣着到神态,都透着股子好学生的气质。
认真、本分、循规蹈矩。
估计连撒谎都不会。
元晏见她一直笔直地站在一旁,像棵挺拔的小松树;便放下筷子,随手从身旁的老梅树上折下一小段枝条。
梅花早已谢尽,枝条光秃秃的。
这无渊峰清冷得紧,难得你带来些生气。她把玩着那截梅枝 ,这梅枝算是谢礼,替我拿着可好?一直站着,我倒不好意思独自享用了。
司空月闻言,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接过。
可她刚走到石凳边,那截梅枝却在她眼前,结苞,含蕊,继而绽放。
不过眨眼功夫,清冷的梅香便幽幽散开,花瓣如雪,在晨光中美得不真实。
她一愣神的功夫,元晏已经伸手,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恰到好处。
“坐下闻闻看。”元晏笑语盈盈。
司空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花香和动作弄得有些懵。
身体猝不及防,直直坐了下去。
等她回过神来,已然端坐在石凳之上,手里还拿着那支突然开花的梅枝。
她看看手中绽放的梅花,又看看元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坐着……确实比站着要自在一些。
“站着多累,”元晏笑吟吟地为她斟了杯茶,推到面前,“陪我坐坐,喝杯茶。”
司空月看看面前冒着热气的茶,又看看元晏温和的笑脸,犹豫片刻,终是小声道:……多谢仙子。
她双手捧起茶杯,规规矩矩地抿了一小口。
元晏这才满意地重新拿起筷子。
你平时也要跑这么远送饭?她夹起一筷小咸菜,烛山峰到无渊峰,怕是要走不少路吧?
还好。司空月认真回答,御剑飞行,一刻钟就到了。
那也是要多跑一趟。元晏笑了,会不会觉得麻烦?
司空月愣了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宗门,接任务、做任务是天经地义,从不多想。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眼神有些闪躲。
元晏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笑意更深,故意逗她:怎么?是宗门机密?不能说?
……食不言,寝不语。司空月憋了半天, 终于憋出这么一句,仙子用膳时,弟子不该多言。
元晏差点笑出声。
这姑娘,还真是较真得可爱。
那我不吃了。她故意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司空月,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司空月顿时慌了,一脸纠结:可是……仙子还没用完早膳……膳食凉了,便失却风味,对肠胃也不好……
元晏笑得眉眼弯弯:“那就你说你的,我吃我的。”说罢,又重新夹起一个蒸饺。
司空月盯着她,脸上的纠结更甚,似乎在遵守规矩与回答仙子问话之间艰难挣扎。
半晌,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坦诚道:“景师叔……每月会多给弟子五块中品灵石,作为额外酬劳。”
元晏挑眉:那倒是不少。
五块中品灵石,对练气期的内门弟子而言,确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她之前为换几味辅助筑基的丹药材料,省吃俭用半年才攒够五块中品灵石。如今在这天玄宗,竟只是送一月早饭的酬劳。
而且弟子也很好奇无渊峰。
好奇什么?
好奇剑尊大人所在的地方。
说到剑尊两个字时,司空月满脸崇敬,那是天玄宗所有弟子提到云澈时都会有的表情。
就像在说什么传闻中的神祇。
无渊峰是天玄宗九峰之首,剑道圣地。她继续说,满是憧憬,弟子入宗三年,还从未来过无渊峰呢。
元晏心中微动。
为什么没有来过?她随意问道。
无渊峰入峰需要令牌。司空月老实回答,而且山风如刃,行走都要灵力护体。弟子修为浅薄,不敢擅闯。
那你今天怎么来的?
景师叔给了弟子令牌。司空月从腰间取出一块木牌,双手递到元晏面前,有了这个,山风便会小很多。
元晏接过那块令牌,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桃木质地,巴掌大小,正面刻着无渊二字,笔画苍劲有力。背面则是繁复精妙的符文阵纹,一看就是出自高手。
大概是景澜做的。
你们景师叔还挺靠谱。她笑着将令牌还给司空月。
景师叔做事一向周全。司空月郑重其事地说,弟子很敬重景师叔。他虽然严厉,但从不苛责弟子,而且凡事都会考虑得很周到……
敬重啊……元晏喃喃重复一遍。
看来云澈大徒弟在宗门里威望不低。
倒是和他那副古板正经的样子挺配。
元晏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又含笑问道:现在觉得无渊峰怎么样?
司空月环顾四周,认真地想了想,才一字一句道:很安静,像剑尊大人一样。
像云澈。
元晏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没有接话。
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那你可知,云澈……嗯,剑尊他平日都做些什么?她抬起头,语气依旧随意。
听闻剑尊大人常年闭关清修,偶尔会下山斩妖除魔,或是点拨弟子剑道。
司空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弟子资质愚钝,仅在山间远远望见过几次剑尊大人的风姿。
就这些?
是。司空月点头,理所当然道,弟子身份低微,不敢妄议剑尊。
元晏沉默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仙子?司空月见她出神,小声唤道。
元晏回过神来。她摇摇头,笑容重新浮上脸庞:没事。你再跟我说说天玄宗吧,我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
仙子想知道什么?
随便说说。元晏撑着下巴,比如……天玄宗有多少峰?都是做什么的?
天玄宗有九峰。司空月立刻进入讲解模式,分别是无渊峰、凌云峰、霄光峰、烛山峰、离火峰、苍梧峰、天一峰、清虚峰、归灵峰。
九峰各有分工。她继续说,无渊峰是九峰之首,剑尊大人在此。凌云峰是主峰,新弟子从那里开始。弟子所在的烛山峰管丹药灵兽 ……
元晏一边吃,一边听。
司空月说得很详细,从九峰的职能,到宗门的规矩,再到内门外门的区别,讲得有条不紊。
元晏听着,心中慢慢勾勒出天玄宗的轮廓。
三千年正道剑宗领袖。
九峰环生,中央有天池为灵脉之源。
宗门弟子以剑修为主,但也有阵修、丹修、器修等等,各司其职。
……内门弟子每月有月例, 外门弟子需做杂事换取修炼资源。司空月最后总结道。
寻常外门弟子完成一次巡山或照料药园的日常任务,不过能得十几块下品灵石(一百块下品灵石方能兑换一块中品)。
而内门弟子每月固定的月例,也仅是十块中品灵石。司空月送一次饭便能得五块,这“兼职”可谓相当丰厚。
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像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在这里似的。
天一峰呢?元晏忽然问道,语气依旧随意,你刚才说天一峰是做什么的?
天一峰是典籍之地。司空月说,有藏书阁,宗门的典籍、历史、心法都在那里。
所有历史都在那里?元晏又夹起一个蒸饺,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
是。司空月点头,天玄宗三千年历史,历代宗主、长老、谱录纪传,都存于藏书阁。
三千年历史。
历代真传弟子。
那……元晏咽下嘴里的食物,更加漫不经心道,谁都可以去吗?
内门弟子可以进前三层,外门弟子只能进第一层。司空月解释道,再往上需要特殊令牌或师长手谕。
哦。元晏笑了,重新低头用膳,不再询问。
司空月看着她,欲言又止。
元晏余光瞥到 ,抬头看她:你想问我什么吗?我看你几次欲言又止。
司空月一愣,连忙摆手:弟子……弟子不敢……
没事,问吧。元晏笑得温和,别拘着。
司空月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唇瓣抿了又抿。
她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挣扎片刻,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