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绝情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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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情谷底

作者:Xuan Tan 字数:21.6K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
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江湖传言,这篇《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乃出自终南山下道人手笔。
彼时,这道人于山间游击之时,偶遇了一白衣少女,惊鸿一瞥之下,只觉此女恰似那初绽梨花,意气高洁,卓尔不群,顿感世间风华尽数黯然,唯有此女一人独领风骚。
于是,道人心生倾慕,挥毫泼墨,以词为鉴。
词中所述之女,正是那终南仙子小龙女,此词一出,犹如春风过境,吹皱了江湖一池春水,引的无数男儿昼夜遐想,而后龙女出世,游历江湖的日子虽极为短暂,却足以令目睹其绝世风采的江湖人士心驰神往,久久不能自已。
甚者,还有说书人将仙子往事编成话本,茶坊酒肆间添油加醋,以至那些个贩夫走卒亦知,这世上有这样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妙玉人。
月影渐移,花颜易逝,自那年凛冬,仙子翩然陨逝于绝情崖谷之下,世间便再不存这一抹清冷绝尘的芳踪,那些曾为一睹仙颜而不惜远赴千里的江湖男儿,只能对着断肠崖壁,将满腔爱慕化作无尽思念,徒留怅惘!
自此每逢腊梅吐蕊,总有一群江湖儿女携琴带剑聚于绝情谷外。或抚焦尾奏曲,或以狼毫绘素影仙姿。年复一年,竟成江湖中一段风雅佳话。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瞬间数十寒暑消逝,届临深冬之时节,傲梅仍旧,绚烂如霞,绝情谷内外景色依旧,只是昔年的繁盛景象恍若隔世云烟,早已不见往昔汇聚于此的江湖儿女,唯余婆娑花影与凄冷寒风相伴,江湖之中,就连能念出仙子名号之人也已是寥寥无几。
又是一年寒冬,绝情谷内外银装素裹,寒风凛冽,破开无尽雾霭,越过万丈壁壑,所见所观,却换了天地一般,端的是融融暖意,恰如人间仙境。
只见一汪碧波荡漾的巨湖悄然展露,宛如遗落天地间的一方翡翠,静静地躺在群山怀抱中,潭面如镜,将四周的山色云影一一揽入怀中,绘出一幅如诗如画的壮美风光。
潭水澄澈,静影沉璧,将岸边参天古木的虬枝龙干尽数纳入怀中,倒影幢幢,幽深莫测。
偶有几只玉蜂振动翅膀,轻盈掠过潭心,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旋即又悄然隐去。
一位眉目清俊的少年,手拈一截青绿木枝,正在寒潭近左演练着一套上乘剑法。
他身姿挺拔,枝随身走,招式之间,俊逸潇洒,一举一动却隐然透出几分武学宗师的沉稳气度。
百招下来,少年收势凝立,额角渗出的晶莹汗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抬袖轻拭,抬眸望向镜潭,心意一动,旋即转身,步入了不远处的一间竹舍之中。
未待许久,少年复出之时,手中已多了一杆修长细竹,肩上负着一个古朴陶罐,他步履轻健如风,朝着不远处一株浓荫蔽日的古木走去。
尚未抵近,一阵细碎急促的嗡鸣声便已钻入耳中,如千百蚕儿啮桑。
少年循声抬眼望去,只见那浓密绿叶掩映之下,赫然悬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蜂巢,宛若一座悬于苍翠间的空中楼阁。
少年敛声屏气,运劲一跃,登上枝头,他脚步放得愈发轻缓,如猫儿般悄然欺近蜂巢。
随即,以细竹轻轻挑开垂覆在前方的枝叶,眼前景象令他瞳孔骤然一缩:只见成千上万只剔透如玉的玉蜂,正将一只体型异常壮硕的马蜂围困于核心!
玉蜂们薄翼急振,发出阵阵尖锐嗡鸣,显然是欲将这不速之客赶杀出巢。
然而,那只马蜂凶悍绝伦,纵使身陷重围,非但不见丝毫颓败之势,反而愈发暴戾,铁钳般的巨颚疯狂开合,每每撕咬,皆有数只玉蜂哀鸣着失力坠落,悍不畏死的玉蜂群渐显几分颓势。
少年凝神细察,眸光一闪,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两步,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际,手腕猛地一抖,手中细竹竿宛若一道青色闪电,精准无误地抵住了那马蜂的翅根要害!
探手如电,捏住翅根,将那仍在挣扎的马蜂擒入陶罐之中,随即将罐口彻底封死,随即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跃下树来。
少年依在树下等候许久,待到罐中再无丝毫动静,他方才揭开罐口,那马蜂俨然被憋死其中,而枝头嗡嗡盘旋的玉蜂,似能通晓人意,感知到少年这番援手之恩,纷纷收敛躁动,重新归于蜂巢之中。
“好玉蜂,今日我好心帮你们除害,总该是施舍一些蜂蜜了吧。”
少年心中美滋滋地盘算着,提气跃步,窜上了树上,再次悄悄靠近那巨大蜂巢,他刚伸出竹枝,去刮取蜂巢底部那如琥珀般凝固的玉蜂蜜。
谁知,一触之下,整个蜂巢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轰然炸裂!
无数玉蜂汇成一股墨黑狂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嗡鸣之声尖锐刺耳,几欲撕裂耳膜!
少年见此阵仗,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挥起宽大衣袖胡乱遮挡面门,身形仓惶后退。
在交错枝桠间左支右绌,腾挪闪避,试图摆脱玉蜂围攻,慌不择路之际,脚下一滑,竟不慎踩在了一截早已枯朽的横枝之上。
只听“喀喇!”一声脆响,那不堪重负的枯枝应声而断,少年只觉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顿时失去凭依,似断了线的纸鸢,从树上直直地向地面坠落。
“噗通!”一声沉闷声响,少年登时摔了个结结实实,一片呛人的尘土草屑弥漫开来。
所幸坠落之处的泥土尚算松软,筋骨倒未受到重创,饶是如此,少年也觉眼冒金星,昏头转向,脸上、发间沾满了尘土碎叶不说,更让其叫苦不迭的是,方才已有几只玉蜂在他小腿上狠狠地“赏”了几个火辣辣的大包,此刻已迅速肿胀起来,传来钻心疼痛。
“这群玉蜂也忒不讲理,今日我非要再上去讨个说法!”
少年正愤懑不堪,忽听身后有人淡淡道。
“清儿,又不听话了?”
那嗓音清冷,似玉磬轻敲,寒泉坠石,少年脊背一僵,急转身去。
晨雾未散,薄光如纱,只见丈数外已然俏生生立着一袭素影:只见她白衣胜雪,广袖无风自垂,青丝未绾,只一枝木簪松松挽住,几缕乌发被山风拂起,掠过雪色面颊。
只是那张面容隔着光影,轮廓清绝,却看不真切,唯有一双长睫微垂,投下一抹青影,如梦似幻。
虽未展露全貌,但此地此景,如此冷艳风姿,除却那位十六年前坠于此地的终南仙子,还能有何人?
未曾想,当年那惊世一跃,非但未叫仙子香消玉殒,反于这谷底十六载的清寂中,似乎沉淀出更胜往昔的绝世风采。
倘若世人得知这绝世仙姝竟藏在这孤寂清冷的绝地,孤芳自赏,只怕无不扼腕叹息。
至于当年那些曾为其痴狂的少年豪杰,如今即便已成长为身负盛名的一方巨擘,恐怕也会抛弃所有,跃下这万丈悬崖,纵使粉身碎骨,只为一探芳踪,一亲芳泽!
“你且随我来。”
话音落下,仙子腰畔金铃随之叮铃一声,素裙微动,裙角拖过落叶,沙沙细响,似月色扫过瓦霜。
少年闻声,抬眼望去,只见那月白长裙之下隐露一截冷瓷小腿,肌肤胜雪,淡青脉络若隐若现,好似上好羊脂里晕开一缕烟水。
这番炫目光景,看的少年顿时是魂蚀神迷,心猿意马……
“还愣着做甚?”
冷清嗓音之中已含几分责备,穿叶而来,直入耳鼓,少年心神一震,登时从天人交战中惊醒,又几乎险些失手将怀中陶罐打落。
他连忙称是,却又觉喉间微涩,勉强提气起身,亦步亦趋地紧随而去。
碧波寒潭旁,素手轻轻掬起一捧清冽潭水,细细抹去少年额角尘泥,水珠顺着玉葱般的白嫩指尖缓缓滑落,投入澄澈水面,荡起一圈圈清波,转瞬化作无痕。
“往后莫再如此莽撞了……”
语声如空谷幽泉,清冽之中透着三分温润,恍若冰雪初融。少年无意间一瞥,只见寒潭如镜,终于将那张清丽容颜倒印而出——
蛾眉淡扫,似蹙非蹙,仿佛烟岚缥缈;星眸流盼,寒光熠熠,若蕴万载冰魄;琼鼻秀挺,恰似远山雪痕;朱唇一点,莹润胜过初绽寒梅。
此姿此色,清绝尘寰,冷艳无双,宛若谪仙临尘。
十六年倏然而逝,仙子容颜却宛若初见,不仅毫无半点衰老,比起双十年华的豆蔻少女也不逞多让,更添一份超然不染的冷清气度。
此情此景,端的是:
雪魄凝眸里,烟蛾浅欲飞。
幽潭难映影,恐妒折仙辉。
冰骨倚霜魄,琼肌映月辉。
风回香暗度,露重梦轻归。
愣了许久,少年目光自那倒映水中的绝美容颜上艰难移开,这才低声喏道。
“是……娘亲……”
两字出口,水面微漾,碎了一池仙影。
十六载幽居,外头早已换了几个天地。
谁曾想,这昔日武林共尊的终南仙子,竟已悄然为了人母!
若此事传出,不知又有多少男儿要按剑长叹,酒入愁肠,呕血三升,只叹此生再无缘一近芳泽。
少年在这方寸之地成长,这谷中清寂非常,除了潭中白鱼翻波,枝头玉蜂低鸣,陪伴他的唯剩娘亲一人。
娘亲性情清冷,鲜少言笑,即便对自己,也寥寥数语,不喜多作寒暄。
然而其一身所学,不论日常细务,识文明理,剑法功诀,皆是倾囊相授,耐心指点。
于少年而言,她不仅是慈母,更是这寂寞天地间唯一的依托与温存。
随着年岁渐长,少年心意愈发昂烈,岂愿一生困守绝地,然而每当问及谷外往事,娘亲只是淡淡一笑,眉眼清远,任百般追问,也不吐露半分,只叫他好生习武,往后便可离开此地。
偶尔,娘亲也会独立谷口,遥望那被绝壁割裂的一线天光,神情怅然,似有万千心事寄于天外。
少年隐约察觉,幽谷之外对他来说,是向往之中的快意天地,对娘亲来说,也定然有让她无法割舍的牵绊吧!
正当他心神微荡,那清冷如冰泉的嗓音,再次响起——
“把腿放下来。”
少年忙将那条微肿的伤腿浸入潭中,潭水阴寒刺骨,激得他不由微微一颤。
只见素纱云袖拂过水面,不染半点纤尘;待屈膝俯身之际,几缕鸦羽般的青丝自发簪旁悄然滑落,轻轻掠过膝头。
皓腕微沉,纤指已握住足踝——触感温润细腻,再掬起一捧清洌潭水,缓缓涤去方才被玉蜂针刺之处的血痕。
寒水流过创口,尖锐刺痛直透骨髓,少年暗暗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哼。
“凝神守窍,气行足厥阴经三周天。”
少年闻言,连忙敛念屏息,引导内息缓缓循经运转。
忽然,小腿处传来一股濡湿温润之感,仿佛有滑腻之物轻轻舔舐,酥麻之意直上心尖,令他神魂微颤。
他蓦地睁眼,寒潭如镜,倒映出一袭素影——娘亲微垂螓首,朱唇轻柔覆在小腿的伤处,贝齿微拢,将那丝丝蜂毒徐徐吮出。
这番吮毒情景并非初见,记得自己年幼顽劣,屡遭玉蜂所蛰,娘亲亦曾这般为他疗毒。
然彼时年少懵懂,不识男女之防,只觉安心温暖,唯有孺慕之情。
而今他已成人事,礼数分际尽知,娘亲呢冷幽气息、柔润唇瓣、吮吸间几不可闻的轻响,皆透肌沁心,化作阵阵细微战栗酥麻感,自小腿直窜脊背。
此刻,少年耳根渐烫,心神恍惚,如临热泉波心,他怔怔凝望,只见那沾染毒血的丰盈朱唇,显得愈发殷红欲滴,娇艳无伦。
一点柔舌轻巧掠过创口,将残余血渍拭尽,那温软触感化作暖流,绕经四肢百骸,再次在少年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好些了吗?”
冷语再响,少年目光不自觉的扫去,只见娘亲臻首微抬,冷清凤眸静静落在自己脸上。
只一眼,深邃如幽潭,似藏万千未尽之言;清冷之中,自有摄人心魂之力,教人心旌摇曳。
“好……好多了……劳娘亲费心。”
被这双瞳眸一看,少年更是神魂荡荡,嗓音干涩嘶哑,仿佛自喉间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受抑制的轻颤,似已耗尽全身力气。
素手轻扬,取过潭畔青石上早已备好的柔巾,细细拭过小腿,待水珠拭尽,缓缓起身,素白裙裾随风轻曳,目光转向幽谷深处,清音淡淡——
“你体内余毒未清,回去后好生调息。”
少年闻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潭水中爬起。
因心神激荡未平,气血翻涌不息,脚下一个踉跄,身形不稳,险些再次跌倒。
一只温凉滑腻的柔荑及时扶住手臂,才让他堪堪站稳。
“多……多谢娘亲。”
少年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多看,只觉入手肌肤细腻如上好暖玉,透过衣衫传来,一股莫名热潮自丹田间涌起,迅速弥漫全身,耳廓泛红如霞,呼吸渐促,心鼓如擂,再难自持。
恍惚之间,思潮决堤,汹涌翻腾,瞬间将心房淹没。一段已久的记忆,不经意间自识海深处悄然浮现——
那是半年之前,他与娘亲在这寒潭之畔,垂纶捕鱼的某个午后。
那日,山岚惠风和畅,不经意间,一缕微风戏弄作恶,恰好撩起了娘亲那素白裙裾的一角,仅是刹那,却足以惊心动魄!
彼时,潭面澄澈无波,宛若一方精心打磨的玄镜,清晰映照出水天万物,娘亲裙裾掩映间的幽艳光景一并映照于水光倒影之中,只见那被薄纱亵裤轻拢的臀瓣尽数落于少年眼底,其轮廓圆熟饱满,弧线挺翘至极,凝脂绽放之间,极尽天地之间的蚀骨媚意。
那一刻,少年只觉丹田深处陡然升起一股灼热激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血脉之中如有万千惊雷奔腾炸响,胯下那未解男女情事的青涩屌物,竟不受控制地悍然怒张,如一头苏醒的蛮荒凶兽,坚硬如铁,灼热惊人,死命顶在裤裆之上。
仅仅是这般轻微摩擦,便让这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少年感到了生平未有的狂烈快慰,那种感觉好似一道九天神雷劈入四肢百骸,又似万千羽蚁噬咬啃啮,让身躯止不住痉挛颤抖,至于每一根指尖都在痉挛蜷曲。
那一瞬间,天地万籁俱寂,山风呜咽、潭水涟漪、树影摇曳……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了胯下一处——
怒张屌物猛然一跳,一股滚烫浓烈的白浊精华,便再不受任何束缚,自顶端喷薄而出,淋漓畅快的尽数倾洒在粗糙裤料之上。
那种极致愉悦,几乎要将三魂七魄都喷出体外,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此刻,旧忆新欲交叠,先前只隐隐有抬头迹象的胯下屌物,竟被这羞耻记忆彻底唤醒,少年能清晰感觉到胯下那根肉柱已然怒不可遏,坚硬滚烫,隔着粗布亵裤抵着大腿内侧,饱胀轮廓将那粗衣布料撑出丑陋形状。
一念魔起,再难遏制,少年双睫紧锁,眉宇深蹙,额角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冷汗,紧咬牙关深处,隐隐滚出几缕被极力压制的颤音。
这般情状,仙子自然是看的分明,黛眉微蹙,一只素手悄然抵住他眉心印堂,清心内力源源输入,另外一只素手倏然变掌为指,如穿花绕蝶,玉指翻飞间,以迅雷之势,接连疾点在胸腹之间任脉的要穴之上!
指力方一透体,少年紧绷的身躯猛然一震,闷哼一声,唇角立时沁出一缕殷红刺目的血丝,缓缓滑落。
原来,就在方才神智将要被欲念彻底吞噬的紧要关头,少年凭着渡体而来的最后一丝清明,狠狠自咬舌尖,以剧痛强行压制住那股焚心蚀骨的滔天邪念!
“娘亲……我……”
良久,紊乱内息方才稍稍平复。
少年垂首哑声,不敢去看娘亲那绝美面容,罢了,又猛然一个翻转,直直跪入了寒潭深处,任凭那砭人肌骨的冰冷潭水迅速浸透单薄的中衣。
清影静静伫立于潭边,未置一词。许久,仙子才终于开口,声音清冽一如寒泉。
“先前那玉蜂毒虽已为你拔除,但余毒恐已侵入心脉,扰动灵台清明,故而滋生此类心魔幻象,并非你的过错。”
少年闻言,身躯猛然一震,霍地抬头望向她。娘亲清澈如许的瞳眸中并苛责之意,反带着无尽怜惜——娘亲,总是如此善良……
“孩儿,知晓了。”
言罢,旋即又是一阵无地自容的羞愧,话音未落,双膝往那那冰寒刺骨的潭水沉了沉,声音因寒冷愈加嘶哑。
然就在低首一瞬,眼角余光却无意间落在那浸于浅水之中的冷白玉足上。
那对翩然赤足,瓷白如玉,在朝阳下泛着淡淡光晕,宛若凝聚天地精华的灵物。
偏偏此刻,这圣洁无瑕的至美恩物竟成了难以抵御的勾欲魔障,狠狠撞击入了少年方才恢复的心神!
一阵炽烈旖念如野火燎原,再次在心底疯狂蔓延,斩不断,烧不灭。那焚体热浪彻底越过理智防线,令少年心跳骤乱,血脉偾张,再难自控。
仙子自是察觉亲子气息依旧起伏不定,只道是余毒未清所致,未曾多加深想。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淡然无波。
“回去好生休息,务必潜心静坐,默运玄功。若凡事皆赖他人相助,以后何以走出此地,又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话罢,素袖轻拂,如流云般无声转身,缓步归向不远处的石凳。白衣胜雪,飘然若仙,背影孤清出尘,似真已不属尘世。
少年独自跪于浅滩,任由冰寒刺骨的水流侵蚀四肢百骸,彻骨寒意层层漫上心头,却怎么也无法熄灭那心底翻腾的燥热。
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渗出的鲜血滴入幽黑潭水,溅起一朵凄艳红莲,旋即被碧波吞没,消散无痕……
绝情幽谷外界,古道残风,一间孤寂茅草酒肆伶仃伫立于道旁,野风偶过,褪色酒旗在淡薄日光下猎猎作响。
昏暗酒肆之内,老店家正倚着数口积满尘埃的陈年酒瓮打盹,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扰了他半酣陈梦,这才勉力掀开眼皮,睡眼依旧惺忪迷蒙。
只见这步入店中的客人,身形挺拔松,身着一袭青布旧衫,却掩不住卓尔不群的沉凝气度。
他背负一柄宽阔玄铁巨剑,剑身沉重暗淡,未曾开锋,却是霸气十足。
最为引人注目的,乃是其脸上那张银亮面具,半遮面容,仅露下颌与眼眸。眼眸目光冷冽,似寒芒乍现,扫过之处,令人心生畏惧,难以直视。
面具边缘,几缕未束起的发丝不经意滑落鬓边,乌黑间夹杂着醒目的霜白,透出几分沧凉衰败。
“客官!您来了。”
老店家搓着手迎上前,热情招呼。
每逢深冬,梅花盛放之际,此人必到此地,风雪无阻,这份执着连老店家也不由心生感慨,认定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故而,总是以好酒好肉款待一番。
“上一坛酒,切两斤牛肉。”
男人声音淡然,随意在一旁落座。
“好勒!”
老店家动作利落,从酒瓮中提起一坛陈年佳酿,又飞快从后厨端出一大盘厚切牛肉,热气蒸腾,香气四溢,扑鼻而来。
“客官这份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放眼这茫茫江湖,似您这般十六载如一日的痴情,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位了。终南仙子若在天有灵,定会感念于心,或许……在冥冥之中,化作清风明月,时时伴您左右了。”
老店家一边说着,一边为男子身前的碗中注满酒液。
他目光掠过蛛网暗结的空寂厅堂,心中不禁泛起旧日景象:曾几何时,也是这般时节,这小小酒肆是何等热闹喧哗,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齐聚于此,只为遥祭那位风华绝代的终南仙子。
而今,唯余穿堂而过的朔风卷着几片残梅,呜咽着,诉说荒凉萧索。
“明年……或许,便不来了。”
面具男子沉默半晌,那双锐利眸子微微垂下,唇角牵起一抹惨然弧度。
“这是为何?”
老店家惊讶地望向他,问道。
“整整十六年了……”
面具男子幽幽一叹,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荒凉酒厮,越过猎猎酒旗,投向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
长空之中,舒卷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某一刻,竟幻化成一道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的清丽身影,她踏雪而来,翩跹而舞;可转瞬之间,那身影便如烟霞般消散,化作了山巅顶端的皑皑积雪,终年清冷孤寂,遥不可及。
“或许是时候了。”
面具男人低声自语,话语里带着自嘲苦涩,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恍惚之间,连伊人的容颜……已渐渐模糊,手中紧握的粗陶酒碗微微一颤,碗中酒液随之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久久不平。
自数年前,杨过便从黄老邪的醉后疑言中窥得些许端倪,那所谓的南海神尼安居大智仙岛之说,多半是黄蓉为慰己而编织的善意谎言。
可……可那断肠崖上的十六字之约,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确是龙儿亲手所刻,绝无半分虚假!
老店家听他喃喃自语,虽不甚明了其中纠葛,却也从那落魄语调中,窥见了这男子痴心之痛。见他这般凄惨,不由得再次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守着这绝情谷口数十年,他迎来送往,见过的江湖男儿当真不少,为情所困、为情所狂,乃至舍生忘死跃下那断肠崖的,亦非一二人之数。
只是,老店家实难想象,那位传说中的终南仙子,究竟是何等样的倾国倾城,竟能令如此之多的青年才俊,为其牵肠挂肚至斯!
“且来结账。”
杨过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纵然他内功深厚,此刻却甘愿沉醉,任愁绪随酒意翻涌,身躯微微摇晃,似欲将满腔愁绪尽付这场不醒醉梦之中。
他不顾漫天大雪,踉跄起身,摇曳身影渐没于风雪之中,消失无踪。
十二月初二,他便抵达了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每年他都会提前来此住上几日,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归来,然而每次均是徒然苦候,不见丝毫人影。
谷中气候与外面并无不同,此刻杨过再临旧地,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依旧是冷冽刺骨,他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十六年前用剑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
他轻轻的念道。
“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而睡。
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已不再重生,而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荼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十二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
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未曾看到小龙女的半点影踪。
此时,谷中夜色笼罩,万籁俱寂,独有杨过岿然不动,宛如磐石雕像,立于百丈深渊边缘,任凭冷冽寒风如刀割面,直至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中天之际,已然是子时过后的静谧时分。
然而,翘首期盼之人始终未曾现身。
时光流转,东方天际渐现几抹微曦,犹如淡墨泼洒,将半片苍穹晕染成瑰丽橙红。
随之,一轮红日悄然跃出地平线,冉冉上升,映照世间。
“龙儿……你为何要骗我!”
融融暖意洒满杨过的脸庞,而心中已是一片寒冰,他猛地一跃而起,再回到石壁前所刻下的那几行字!
“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杨过伸手抚摸着字迹,不断喃喃念着,如入魔了般,心中升起一个念头:龙儿必然自知中毒难愈,念着自己决计不肯独活,才骗你等她十六年。
他想到此,不禁双目模糊,猛然奔至崖边,似见浓雾尽头,有道白衣飘飘的人影,他双足一蹬,径直跃入了茫茫深谷之中。
就在杨过的身影即将消失于那无尽浓雾之中时,一位翠衣少女已奔至崖边,连忙俯身看去,哪还有半点人影,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少女双足一蹬,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而紧随着少女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红衣和尚,他万没想到自己这徒儿性子如此激烈,竟然不顾性命也要去营救杨过。
他急忙飞身来救,身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究迟了一步,只听得嗤的一响,大手只撕下了少女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得无影无踪。
杨过只觉身不由主,宛若断线风筝般自那百丈悬崖急坠而下!
耳畔罡风烈烈,刮得他面颊如刀割,正惊心动魄之际,背心猛然一震,竟砸入了一处深潭之中,然而那万钧之势未歇,裹挟着他直向漆黑潭底沉沦。
潭水冰寒刺骨,四周墨沉如漆。就在他即将触及潭底岩床,忽见前方幽暗深邃之处,似有一个模糊的圆洞轮廓。
杨过心念微动,正待仔细探察,身下潭水却陡然异变!
一股雄浑水流自下往上喷涌,化作一道强劲无比的水柱,将他整个人势不可当地托举着,轰然冲破水面,重见天日!
方一破水而出,呼吸未定,眼角余光便瞥见仅在数十丈之外的上空,有一道纤弱人影正直直坠落!
他不及细思,足尖在波荡水面疾点,身形如苍鹰展翅般凌空,飞跃数丈,于此同时,反手向下掣出背后玄铁重剑,剑芒在嶙峋崖壁上一蹭,“嗤啦”一声,生生刮出一长串夺目的炽烈火星。
借着掷出玄铁重剑反力,再往上一冲,随即猿臂疾舒,稳稳将那坠落之人一把揽入怀中,旋即双足落在横空悬立的剑背之上,身形稳若磐石,不至双双掉落潭中。
岂料重剑刮壁的巨响,竟惊扰了下方崖壁孔洞中蛰伏的神秘生物!
刹那间,嗡鸣大作,成千上万点碧莹莹的寒芒应声而出,化作一片漆黑毒云,挟着尖锐破空之声,从下往上,直扑二人!
“来的好!”
杨过看的分明,竟是一大群玉蜂袭来,他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却丝毫不乱。
独臂紧扣怀中之人,一声沉喝,单腿霍然向前推出!
但见一股绵密浑厚的劲风如无形巨网般呼啸而出,硬生生将那汹涌而来的蜂群迫散而去。
与此同时,刚猛无匹的余波下击,激得下方潭水轰然爆开,冲起一道高达丈余的晶莹水墙,水花四溅,瞬间将二人浇了个通体湿透。
待到涛浪稍歇,杨过这才低头望向怀中之人,心头顿时一震,正是那襄阳城的郭二姑娘——郭襄!
她此刻因惊吓过度昏迷不醒,一头如墨云秀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后,浸湿的翠绿罗衣紧紧勾勒出玲珑起伏的娇嫩身段,那张本应明媚娇憨的俏脸却是苍白如纸,双唇泛着青紫。
此刻,周遭水寒风冽,怀中之人又已昏迷,杨过不及多想,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寒潭远处边恰有一块凸出的干燥石台,当即足下一点剑柄,身形如轻烟般落下,轻点水面,抱着少女几个起落,稳稳落在那石台之上。
待到将少女稳稳平放在石台上,杨过这才急忙俯身,并指如剑点在她胸口要穴,催动自身精纯真元,缓缓渡入其经脉,以免失温。
真气入体,他便敏锐察觉到少女经脉之中,竟有一缕异常纯正的阳和内劲在自行流转,杨过略一思忖,心中了然,看来是那金轮国师暗中传了一道佛门护体神功,此獠虽阴险狡诈,但对郭襄却是怜爱有加,倒也算尚存几分人性。
杨过以内力助她驱散寒意、调理气息,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少女鸦黑睫羽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起来。
待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双清澈如秋水的杏眸,初时还有些失焦,待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张戴着面具的熟悉脸庞,眸中瞬间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
“大……大哥哥!”
一声哽咽,少女也不管自己浑身湿透,伸出双臂,便紧紧环住了杨过脖颈,将脸庞深深埋入那宽阔温暖的肩窝中,带着低沉鼻音的哭声断断续续。
“我……我还以为……以为此生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小妹妹,莫怕。我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不是又见着了么?”
杨过任由她紧抱着,感觉到怀中娇躯抑制不住地瑟瑟颤抖,心中怜惜之情更甚,不禁伸出手掌,轻轻拍抚着她微颤脊背,温柔安抚。
“大哥哥……”
许久,郭襄才终于松开杨过,颤抖着从贴身戴着的小巧锦囊中,摸索出了一枚金光灿灿的细针,高高举到杨过眼前。
“当日,你赠我三枚金针……咳……咳咳……”
急促呛咳打断了少女的话语,苍白小脸涨起一抹潮红,她一手高举金针,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杨过胸前衣襟。
“你说过的,每一枚金针,都可向你求一件……任何事,你绝无不允。这最后一枚金针,襄儿……襄儿今日便用了……我求你……求你答允我,无论将来……无论你与杨大嫂最终能否相聚,你都……都千万不可再有轻生之念,定要好好活下去!”
杨过望着她那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又看着那枚在眼前闪烁的金针,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少女闻言,紧绷的小脸骤然一松,眸中泪光汹涌,却似带着释然的笑意。
杨过心中百感交集,他何尝不知这少女对自己一番敬仰爱慕之情,自襄阳一别,她便遍历访寻,此次更是不顾性命一跃,追随自己至此绝地。
想到此,饶是他心坚如铁,也不由得为这份赤诚深情所撼动,手掌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如今崖底重生,杨过已对生死二字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那股绝望死志,于十六年的等候中渐渐淡去。
此刻,因了郭襄这一求,心中那份求生意志,再无半分动摇。
“小妹妹,此地阴寒,你先运功调息,驱散寒气,免得落下病根,之后我们再作计较。”
杨过轻轻扶着郭襄坐稳,柔声说道。
郭襄乖巧点头,二人并肩盘膝而坐,各自默运玄功。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随着内息流转渐趋平和,两人身上蒸腾起淡淡白气,被水浸透的衣物已被烘干了七八分。
就在此时,一阵凄厉高亢的雕鸣之声陡然自崖顶上空传来,划破了谷底死寂。
杨过与郭襄同时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望去,只见一只体形硕大的猛禽正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无力地翻滚坠落,强健有力的双翼此刻却如败絮般胡乱扑打。
而在它上方不远处,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雕儿正发出悲切嘶鸣,不顾一切地俯冲追随着,双翼狂扇,拼命试图承托住那垂死的伙伴,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加速坠下。
“大哥哥!是我家雕儿!”
随着郭襄一阵惊呼,电光石火之间,杨过足尖在石台上重重一踏,已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凌空数丈,赶在那坠落巨鸟砸向深潭的前一刹,长臂舒展,将那巨鸟的沉甸身躯稳稳抄入怀中!
待他落回石台,定睛看去,怀中这巨型雄雕通体羽毛几近墨黑,唯颈间一圈绒羽略带杂色,体型雄奇无比,喙爪如铁,看来威猛至极,只是此刻鹰目紧阖,气如游丝,眼看已没有命活。
与此同时,那只雌雕也已跌跌撞撞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潭边乱石之上,只是朝着杨过怀中的雄雕发出阵阵哀鸣,豆大泪珠从鹰眼中滚落,显然是在为生死未卜的伴侣悲啼。
杨过心中一沉,急忙将这雄雕平放在石上,并指疾点其胸前数处大穴,试图以真气激发其生机,然而巨鸟却纹丝不动,已然魂归天外。
郭襄见杨过轻声神色黯然,连忙跪到身旁,颤抖着手抚摸着雄雕已然僵硬的身躯,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家雕儿……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爹爹娘亲也……被那个大坏蛋……金轮国师……”
杨过见她悲痛欲绝,心下亦是黯然,轻轻将她扶起,说道。
“小妹妹,莫要伤心……你看那只雌雕并无大碍,或许,它们正是郭伯父、郭伯母派来寻你的。”
杨过转身,跃步向那正蜷伏哀鸣的雌雕。它一只翅膀无力地拖曳着,看来伤势同样不轻,那双雕目看来人走近,闪动着通透灵光。
杨过在它身前半蹲下来,伸出手轻柔地抚过颈项羽毛,低声说道。
“好雕儿,你认得我么?你伤势如何,可还有力气再飞一次?”
雌雕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原本急促的哀鸣渐渐平息,它努力地仰了仰头,对着杨过发出一声低哑“唳”声,似在勉力作答。
杨过心中一定,当即转向跟在身后的郭襄,说道。
“小妹妹,这深谷寒意彻骨,不可久留。既然这只雕儿尚能展翅,便是天无绝人之路,你且让它驮你飞出这绝壁,上去之后,立刻想法子去寻郭伯父和郭伯母。”
郭襄闻言,泪眼蒙眬地望着他,小手下意识地又抓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道。
“大哥哥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上去么?”
杨过凝视着她,说道。
“小妹妹,这雕伤势不轻,勉强载你一人上达崖顶,怕已是极限。你须先行脱险,若当真能遇上郭伯父他们,再设法告知我在此地的境况,或让雕兄歇息之后再下来接应,方是万全稳妥之策。”
说罢,杨过将郭襄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雌雕背脊,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拭去脸上的泪痕。
那雌雕载上郭襄后,发出一声高亢长唳,双翼猛然一振,庞大身躯背着少女,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向着高悬崖顶穿云破霭而去!
“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
郭襄在雕背上急急回首,朝着崖下那道孤独挺立的身影拼力呼喊,带着哭腔的声音被猎猎风声迅速拉扯得细弱微茫,渐渐消散在浓重雾霭之中。
杨过静立石台之上,仰首凝望,直到那一人一雕的影子彻底融入那翻涌浓雾深处,再也无法辨认。
许久,他才缓缓垂下头,四周重归死寂,唯有身畔深潭水流,发出几不可闻的幽咽低语。
晨雾渐浓,寒意更甚,杨过在潭边孤身伫立许久,却始终不见雕影重回,殊不知,那只雌雕在将郭襄送到崖顶后,便追随殉难雄雕撞岩而死。
又等了许久,杨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抬眸四顾,在潭边不远处一株参天古木的浓密枝叶间,隐隐约约竟悬挂着数十个硕大的巢穴。
那些巢穴的形制颇为奇特,远比寻常蜂巢要大上数倍。
杨过屏息凝神,正自惊疑,便见几点晶莹碧光自巢穴边飞逸而出,在薄雾中轻盈舞动。
他身躯猛然一震——那分明是龙儿曾经驯养过的异种玉蜂!
一股狂喜如电流般窜遍四肢百骸!他兀自颤声自语。
“是了……一定是了!龙儿当年纵身跳下这绝情谷,定然也是如我一般,坠入了这深潭之中,而后发现了此地!所以,她……她一定在这里居住过!”
霎时间,早不抱希望的心境仿佛被这意外发现劈开了一道眩目光亮,巨大喜悦让他几乎要放声长啸。
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地狂跳不已,既因为那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推测——龙儿确曾在此处留下过痕迹;也因为那悠悠十六载无情岁月的阻隔——
时至今日,她是否还安然无恙?
得到这意外希望之后,接下来,是否会是更残酷的虚无?
这一切,又有谁能给他一个确切答案?
杨过心念电转,忽的,一个念头攫住了他。
“倘若……倘若龙儿当真已不在人世,此地便是她的葬身之所,总该留下些许骸骨遗痕。除非是沉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寒潭之底……”
一想到此,他再也无法安坐。这谷底,除了被潭水托出之处似乎并无出路,但若龙儿的遗骨沉于潭底……
杨过不再犹豫,先将崖下玄铁重剑取下,随即深吸一口气,再次纵身跃入那寒潭之中,奋力向着幽暗深处潜去。
潭水越往下越是阴寒,压力也随之剧增,不多时,四周水色已转为一片幽蓝,他凝眸望去,这潭底竟凝结着一层厚重玄冰,透出的湛蓝寒气几乎要将他浑身血液冻僵。
饶是内功已臻化境,在这等极寒深水之下,也感到难以久撑。
正当他以重剑奋力凿冰探寻之际,脚下深处猛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紧接着便是一道强劲无匹的暗流如怒龙般将他整个身躯卷住,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疾速拖曳而去!
杨过在狂暴水流中竭力稳住身形,强忍着刺骨寒意,奋力睁开双眼。
透过浑浊急旋的水波,他依稀辨认出前方岩壁之上,正是先前坠入深潭中瞥见的那处神秘水洞入口!
不及细想,他朝着那洞口猛地手足并用,奋力划去。洞中水流果然是斜斜向上,洞壁光滑如镜,俱是寒冰所凝,俨然一条天然形成的冰道。
杨过借着上冲的潜流相助,又奋力向上游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哗啦”一声巨响,猛地冲破水膜,跃出了水面!
杨过抹去脸上水珠,急促喘息着,环目四顾,不由得呆住了。
但见此处惠风和畅,鸟语花香,明媚阳光洋洋洒将下来,与方才那阴寒刺骨的谷底简直判若两界,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洞天福地!
杨过此刻惊喜交迸,哪里还顾得上浑身湿透,一跃从他冒出的那方水潭中纵身而出,目光急切地向四周探寻。
这一看,更是让他整颗心都几乎要从腔子里蹦跳出来——就在前方数十丈开外,绿树掩映之间,赫然静立着数椽雅致的竹舍茅屋!
十六年了……十六年的等待,难道今日……他不敢再想下去,热血上涌,提聚丹田真气,向那竹屋狂奔而去。
然而,当他至离屋仅有数步之遥时,却又猛地顿住了脚步,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周遭万籁俱寂,除了清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响,便只有那熟悉得让他心尖发颤的细微嗡鸣,若有若无,萦绕在空气之中。
杨过站在那简素竹门之前,深吸数口气,竭力平复着翻涌气血,这才对着门内,恭声说道。
“在下杨过,冒昧前来拜见……恳请……恳请不吝……赐见一面。”
竹门之内,静谧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擂鼓般轰鸣。
等了半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杨过一颗心渐渐下沉,却又抱着万一的指望伸出了手,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呻吟,徐徐向内敞开。
门扉洞开,杨过屏住呼吸,目光投向屋内——只见竹舍之内一目了然,陈设极其简单朴素,打扫得一尘不染。
正堂之中,仅设着一张样式古拙的石桌,旁边配着一个同样的石凳,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桌一凳,其摆放的方位、彼此间的距离……不会错!
绝对不会错!
这桌凳的摆设,分明与古墓那间石室中的陈设,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正当杨过心神激荡,几疑身在梦寐之际,身后一阵脚步声清晰无比地印入了耳中。他知觉全身瞬间凝固僵硬,一寸寸地霍然回首——
晨曦透过竹屋缝隙,化作万缕金丝般的柔光,溶溶倾泻而下,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朝光之中,一位白衣女子悄然静立于门扉之前,绝世玉容沐浴在流转天光之下,周身披上了一层淡淡清辉,空灵剔透,竟不似凡人,反倒像是月华凝聚而成的九天谪仙——这便是他苦候十六年之人,小龙女。
“龙……龙儿……”
杨过双唇翕动,死死锁住眼前这朝思暮想了十六个寒暑的身影,他喉头剧烈滑动,似有千斤巨石哽咽其间,好不容易,才从灵魂深处挤出了这个他已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摩挲了亿万次的称呼。
未曾想到,时光荏苒十六载,无情岁月在她身上竟未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不忍惊扰这般天仙化人之姿,依旧是那般冰肌玉骨、风华绝代,依旧是那般清逸出尘、冷艳无双。
就在杨过心神大恸之际,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从小龙女身后疾窜而出!
竟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英俊少年,他见此人状似癫狂,二话不说,拧腰振臂,一掌挟着锐利风声,如怒鹰搏兔,又准又狠,直取杨过胸前要害大穴!
九阴真经——摧心掌!
此刻,杨过的心意尽数放在眼前这道素白身影之上,全然无视少年突如其来的袭击,但半生蓄积的深厚内功早已融入骨髓,周身百脉自行流转护体,少年一掌堪堪印上他胸膛,尚未来得及催发劲力,便只觉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石墙!
紧接着,一股醇厚无匹的反震之力自对方体内涌出,循着手臂经脉一路倒灌而上,霎时间,少年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刺痛,掌心一片火辣,黏腻湿滑,“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已是骇然色变!
“清儿,住手!”
就在少年惊魂未定,兀自强提一口真气还想再上之际,一道清冷嗓音破开凝滞气息,小龙女藕臂轻抬,纤指微动,拦住了还欲出手的亲子。
少年被娘亲轻柔一拂,身不由主地又退了两步,他强忍着手臂经脉中游走不休的刺骨寒气,兀自死死盯住眼前这铁面怪客。
仅仅一招,不,对方甚至未曾真正出手,自己便已内腑受震!
眼前这怪客的内功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恐怕……便是娘亲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一念及此,他心中既惊且惧,只是脸上竭力维持着镇定,不愿在这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怯懦。
“清儿,你去潭中捕几尾白鱼来,再取些蜂蜜,今日午膳佐以鱼汤。”
小龙女目光转向兀自戒备的亲子,吩咐道。
少年闻言,横眉冷眼,迎向娘亲的目光,满腔不解,踏前一步疾声道。
“此人来路不明,武功又如此诡谲霸道,孩儿怎能在此刻离开?”
“清儿,你且宽心去吧。”
小龙女打断话锋,少年面色一怔,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强压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在转身跨出竹门的前一瞬,少年仍是忍不住回首,用警告似的目光狠狠地剜了那铁面怪客一眼,这才缓步离开了竹舍。
竹舍刹那间恢复了静寂。
十六载的岁月鸿沟,无数的生死牵念、刻骨相思,此刻都仿佛浓缩在这方寸之地。
只余下杨过与小龙女二人,隔着数尺距离,默默相对而立,目光胶着,杨过只觉万语千言汹涌至唇边,却又不知从何处倾吐。
“是……过儿么?”
小龙女审视着眼前之人,一双清冷眸子中异光闪动,朱唇轻启,柔声唤道。
杨过似被这轻轻一句呼唤彻底定住,僵立在原地,一颗心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手足更是颤抖不止,不知该如何安放。
他痴痴地凝望着小龙女,方才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异样波光已然敛去,此刻映在他眼底的,唯有澄澈平和,不见半分涟漪。
龙儿竟是这般平静?
难道……难道悠悠十六载的岁华早让她忘了过往情深?
杨过心乱如麻,先前那份冲破一切阻碍也要与其重逢的炽烈期盼迅速冷却,凝结成了让他几欲窒息的酸楚。
然而,杨过有所不知——其实他是错怪了小龙女。
这十六年来,她幽居于这与世隔绝的谷底,日复一日的潜心修持,已将心境磨砺涵养得澄澈空明,喜怒不形于色。
此刻看似淡漠无波的神态,不过是这十六载苦修之后,臻入化境的心境自然映现的宁定之态,岂会是那无情寡义之人?
小龙女并未多言,只那双冷清清眸,静凝于这眼前之人,许久,芳躯微动,莲步轻挪,悄无声息款步趋近。
直至距他三尺之地,方始驻足。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周遭万籁俱寂,唯余两人气息交缠。
小龙女螓首微仰,定定凝向那面具下的那双眼眸,似要从其中寻回当年那个爱时焚心、嗔时如火、痴时舍命的过儿。
素手轻扬,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触上那银白面具,随即便缓缓将其揭下——风霜刻蚀的面容豁然展露,冷清瞳眸悄然一颤,声若空谷流泉,低低唤道。
“过儿,这十六年,你变了许多……”
杨过闻言霍地垂首,怕那片澄澈清辉照见他的沧桑衰败,然眸光无意下扫,却瞥见小龙女垂落的素白衣袖下,皓腕间系着一截红绳,早已褪尽大半颜色,唯那结扣仍紧紧系着,不曾松脱分毫。
他凝眸细辨,心头猛地一震——那分明是……分明是十六年前断肠崖边,他自血染衣角上强扯而下,死死系在她腕间的那缕布条!
刹那间,杨过张唇欲呼,喉头却似堵住,千言万语都哽在那里,半个字也吐不出。
唯余双肩剧抖,簌簌抖个不住,再也按捺不住眼角酸楚,热泪滂沱滚落。
小龙女静立一旁,瞳眸闪过一抹怜惜,她轻垂嫀首,纤纤玉指温软如羊脂,终于忍不住抚上那棱角分明的脸颊,拂过他那颤抖的面颊,指尖轻轻拭去滚落的泪珠。
“过儿,我们出去,到外面坐下,慢慢说,好么?”
“好!”
哽塞喉间艰难挤出字来,杨过神思恍惚,有那么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到那清雅背影即将消失在竹门之外,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忙不迭地迈开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晨曦微露,潭水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岸边芳草萋萋,叶尖凝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七彩霞光,空气清冽甘甜,带着泥土特有的芬芳。
小龙女寻到水畔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款款拂袖坐下,素白衣裙便如初绽的莲花般在石上静静铺展。
她臻首微抬,清眸望向立在一旁尚有些不知无措的杨过,唇角逸出一抹浅笑,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杨过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依旧狂跳的心腔,在伊人身侧坐下。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言,似乎都在无声地回味着这恍如隔世的重逢——最终,小龙女率先打破了静默,幽幽提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十六年前,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已中毒难治,不愿独活,又听黄蓉提及断肠草或能解情花之毒。
那夜她思前想后,百感交集,明白唯有自己先死,绝了他求死念头,方有望令他服食断肠草解毒。
可若自尽痕迹太过明显,只会更促他早赴黄泉。
她思量半夜,遂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那几行字,故意定下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
说到此处,只闻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少年提着一串穿在竹枝上、尚自活蹦乱跳的银鳞白鱼,已走到了二人身旁。
“清儿,你将昨日新练的那套剑法,再演练一遍看看。”
小龙女的目光自杨过激荡难平的面庞轻轻一移,转向局促立在一旁的少年。声线依旧清冷如玉,唯尾音处,却悄然洇开一丝柔情暖意。
少年闻言,虽不解此刻情状,却也乖觉应诺,放下白鱼,自往一旁寻了截趁手枯枝,权作武器。
小龙女这才回过身来,复向杨过轻声述说那十六年谷底绝境中的种种情由。
“我自那断肠崖坠下,幸得被这谷底深潭所救,未曾立时殒命。然而,不过数日,体内情花剧毒便猛烈发作,五内如焚,百骸欲裂,头痛几可裂开,神志也时常模糊,当真是……苦不堪言。”
“就在我几近绝望之际,忽然忆起当年在古墓石室中,你……你曾教我,若遇不适,可坐于寒玉床上,逆运玄功内息调理之法,虽不能根除剧毒,却能暂时压制痛楚。而此地虽无寒玉床,但这深潭之底,却凝结着万年不化的玄冰,其功效比之寒玉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便潜入那冰窟之中,依你所授之法,逆运玄功……竟真的能稍缓那钻心蚀骨的苦楚。”
“后来,我发现峭壁之上有玉蜂群集,便采其蜂蜜疗饥,又捕食潭中白鱼果腹。谁知……谁知这玉蜂所酿之蜜,与此地特有的白鱼一同服食,竟对体内的情花之毒有了克制奇效,那噬人痛楚便也渐渐减轻,乃至平复了下去。”
“这般在谷底将息了一月有余,我方始惊觉,腹中有了骨肉,且已有数月身孕。”
说到此处,她语声又轻了些,清冷眸光不自禁转向那正凝神练剑的少年身影。眸底深处,融融慈母柔情如解冻春水般满溢而出。
“我盼他一生心思澄明清净,不受俗世纷扰,亦盼他能如清泉般洗涤我与你……过往的苦楚,所以,我为他取名为……杨清。”
小龙女遥望着少年身影,唇角不自觉漾起一抹浅淡柔婉的笑意,道出这名字里藏的期许。
此刻,杨清正全神贯注于剑法之中,手中一根枯枝,在他腕下化作了一柄矫若游龙的利器,身形腾挪如燕穿柳,步法灵动似风拂岗。
所使正是全真教那套中正平和的剑法,一招一式皆有规矩,衔接处圆转如意。
杨过终于听小龙女将这少年身份道来,初时只觉耳畔轰鸣,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狂喜骤然从心底炸开,直冲天灵——他杨过竟有了自己的孩儿!
双目立时转望着晨光里那道矫健身影,胸中热血翻涌,喉头动了动,连声赞道。
“好!好!这孩子根骨之佳比我当年……倒要强出多少倍!日后只需稍加指点,成就必定远在我之上!”
“直至清儿十二岁那年,我才开始传他玉女素心剑法,后来又教他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内功,几年下来,虽进境慢了些,但也扎实端方。”
小龙女的目光亦是追随着亲子那灵动身影而去,语声一贯清澈平宁,细微处却能品出一丝淡淡欣慰。
待杨清收势凝立,一套剑法演练完毕,额角眉梢已是汗珠点点,小龙女这才立身而起,素袖轻飘,缓步走到他身前。
自怀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替其揩去额角上的细密汗珠。
杨过目光一凝,看得分明——那并非寻常的棉布丝绸,而是一方用谷中韧草编织而成的手巾,边缘处甚至还带着些毛糙。
十六年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幽谷之中,龙儿是如何含辛茹苦,独自将他们的孩儿抚养长大,是如何于这清寂天地间,一点一滴教会他武功,照料他饮食起居……
那无人诉说的孤寂艰辛,此刻凝聚在那一方粗糙手帕之上,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杨过只觉眼眶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视线也随之模糊,几滴泪珠险些又要夺眶而出。
小龙女素手轻扬,为亲子拭去额间薄汗,旋身转过来时,目光在杨过脸上凝了片刻,随即纤手轻牵杨清,将他引到近前,教他与杨过对面而立。
“清儿,这便是你的爹爹,杨过。”
杨清闻言,身躯一震,只猛地垂下头,却并不去看杨过一眼。
杨过凝视着少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是错过十六载陪伴的酸楚,亦是对这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儿的怜惜。
“好孩子……不必多礼……”
杨过并不奢求此刻父子强认,十六年的空白隔阂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填满?唯有寄望来日方长,慢慢消融他心中壁垒。
小龙女见杨清垂首不语,身子不自觉地向他挨近了些,伸手轻覆于他的手背之上,柔声道。
“清儿,你爹爹远道而来,想是乏了。去潭中将先前捕的白鱼收拾了,也算为你爹爹接风,可好?”
杨清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旋即竭力挺直,缓缓抬眸,终于是将目光在杨过脸上短暂一扫,低应了一声。
“……是,娘亲。”
不多时,远处竹舍旁,果然有细白的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还有着有淡淡的鱼汤鲜香,乘着清晨的微风,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杨龙两人随即在青石上相对而坐,周遭的虫鸣鸟语仿佛也悄然隐去,只剩下彼此身影。
杨过将一别十六载的江湖风雨、险恶人心逐一铺陈开来。
他的经历波澜起伏,惊心动魄;而小龙女深居幽谷,岁月静好,心如止水——两人的世界,其间差异何止天壤。
然而,任凭杨过讲述的世事如何变幻,小龙女眼眸中始终平静无波,不问恩怨情仇,不探江湖纷扰,只在偶尔听到杨过受伤遇险时,眉宇间才会掠过关切之色,最终,直至杨过说到自己因思念难以排遣,终以此悟创出一套名叫黯然销魂掌的武功时,小龙女眼底方生涟漪,抬袖半掩唇角,吃吃笑道。
“过儿,我一直知道你待我的心意……却未曾想,这份情意竟能让你创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武学。”
杨过闻言,也露了感慨之色,点了点头道。
“想我派林朝英祖师,以无尽相思之苦,铸就了玉女素心剑法,那是她情深缘浅的写照,我不过是借其遗韵,稍有领悟罢了。”
“祖师婆婆才情冠绝,却终究是孤身一人,寂寥终老。思及此,我们能历经波折,还能在此重逢相守,又是何等幸运。”
小龙女轻叹,嗓音低暖。
“幸运”二字说出,压抑了十六年的悲喜忽如潮涌,眼底那泓寒潭霎时被春风拂皱,水纹轻漾,清光潋滟。
她微一侧身,悄悄向杨过靠近半寸,再不多言。
杨过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意,无须言语,独臂已自然张开,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相贴于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便让小龙女周身一颤,一身清修苦持的静功霎时消融,彻底放开心防,半分也不愿再挪动。
杨过唇角轻颤,低首凝望,目光缓缓下移,终落在那两团异常丰腴的挺拔峰峦之上,这般惊人尺寸,在重逢之时便已令他暗自心惊。
龙儿原本清丽合度的娉婷身躯,或许因岁月积淀,又或因人母之身,使得昔日那抹空灵清冷身段,添了一抹成熟艳丽。
“龙儿,未曾想十六年过去,你还是这么美……”
小龙女不知心爱之人为何有此一叹,抬眸望去,却见那双眼眸光芒灼灼,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的胸膛。
她原本素来不喜胸前这对异常丰腴的笨拙双峰,于已身行坐多有不便,此刻却被心爱之人如此珍视凝注,胸膛下顿若小鹿乱撞,既欢喜又无措,却也任由心爱之人肆意盯看。
杨过紧拥着怀中温软玉人,低首凝望,只见她螓首轻垂,长长羽睫如蝶翼般在晕红脸颊上投下疏朗阴影,那清冷若冰雪的容颜,此刻因情意涌动,宛如春日初绽的花朵,悄然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娇媚柔艳。
十六年思念之苦,这一瞬化为汹涌难抑的冲动,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欲将她胸前那两团柔软峰峦尽数纳于手心,细细感受其中温软腻脂。
未料,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拦下,带着几分微凉的清意。小龙女微睁美眸,眼中波光流转,似嗔似喜,柔情似水地横了他一眼,清声低语。
“过儿,清儿还在此处……”
言语轻柔,似清泉荡心。
杨过心头一震,这才省悟。
小龙女虽心底同样情潮翻涌,却也明白此地此时不合恣意纵情。
她抬手轻覆前臂,一缕冰冷内力随之渡入。
“龙儿,是我孟浪了……”
感受那缕清寒真元入体,杨过这才怔然回神,低声歉道。
“过儿,待此间事了,我便只做你的寻常妻子……”
见到心爱之人神色间闪过一丝憾然,小龙女心中亦是歉疚万分,柔声说道。
仙子依旧如此良善,若非此刻不合时宜,不肖爱之人多说半句,她也会自行褪去一身衣物,解开素心清规,化为淫烈痴女,也绝无半点推辞,只为慰他半世孤苦。
杨过心头一震,反手紧紧握住微凉玉手,感受细腻肌骨,目光凝视之间,一字一句地道。
“龙儿,我岂是耽于皮肉之欢的俗人?这十六年苦苦等候,所求的不过是能与你日夜相守,再不分离罢了。只要能与你相伴,即便清心寡欲,于我而言,亦是人间至乐。”
这番纯情告白直让小龙女听得痴了,眸中水光流转,主动依偎上前,将身子再次靠了过去,低低说道。
“过儿,你待我真好……”
这一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两人静静相拥,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
过往的凄苦、江湖的纷扰,仿佛都已褪色远去,在安静怀抱中,唯有对方才是最真切安稳的存在。
许久,杨过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问道。
“龙儿,你我是在这谷底厮守此生,与世隔绝,还是……设法重回谷外俗世?”
“天涯海角,唯你所向,我皆随行。”
小龙女抬眸望他,眼中是全然欢喜,微笑说道。
她心中如明镜一般,若依本心,她自是愿在这清幽之地安度余生,远离纷扰。
但她亦深知,杨过在江湖烈火中淬炼数半生,终究难以忍受这般与世隔绝的孤寂。
杨过眉头微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
“如今蒙元铁蹄日渐南下,南方又有魔教横行,我意欲先奔赴襄阳,助郭伯伯一臂之力,再去江南斩杀魔教贼人……”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远处的杨清按捺不住,朝着二人大声喊道。
“我才不出去!”
喊声未绝,少年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幽谷深处疾奔而去,转瞬便消失在葱郁草木之中。
杨过一怔,便要起身追去,却被身旁的小龙女抬手轻轻按住。
“过儿,让我去便是。”
小龙女足尖轻点,身形似风中掠燕,轻盈迅捷,眨眼间便追至幽谷深处一处溪畔。
溪水潺潺,映照着岸边一道孤寂身影。杨清背对来路,双拳紧握,在身侧微微颤抖。
小龙女在不远处停驻脚步,静静凝望着亲子背影。
清丽绝尘的身姿在波光粼粼的溪面倒映出一道零碎仙影,一袭白衣无声拂过青草,裙裾曳地,宛若流云。
许久,才如叹息般逸出一句轻语。
“清儿,这谷中的景致,看久了……也会倦么?”
杨清身影微微一震,却未未回首,只是定定凝望着溪中游鱼,半晌,终于开口。
“不,孩儿很喜欢这里。”
话音刚落,少年心中便泛起一丝苦涩,他怎会不向往谷外的风景,只是那偌大世界,也许再无一隅可容他与娘亲清静相守……
小龙女眼波微动,挪步向前,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澄澈见底的溪流。
“娘也喜欢,此间岁月无惊,草木含情,的确是个能使人忘却尘世喧嚣的所在。”
小龙女话音微顿,眸中光色微转。
“只是娘的心,一半系在此间光景,一半已随他漂泊天涯。清儿,你说,该如何取舍?”
杨清眼帘骤垂,方才一幕幕伉俪情深之景在心底来回翻涌,他从未见过娘亲展露出如此明媚光彩,十六载冰雪一朝消融。
想到此处,胸口不知缘由闷得发紧。
小龙女转眸,温柔注视着亲子,声音如清泉浅吟。
“他等了足足十六年,又为不惜一死,跃下万丈悬崖,此情此义,娘亲如何忍心相负?”
她顿了顿,续言说道。
“清儿,若你执意留下,娘亲绝不会独你一人弃于此地。”
“娘亲!我……”
杨清闻言,心头一颤,猛然抬头,话未出口。
小龙女已上前一步,纤手抬起,轻抚面颊,指尖微凉,少年身子一颤,欲避又止,却最终还是割舍不了这份温情,僵立原地。
“清儿,若你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娘亲与你寻一处幽深山林,结庐隐居,再不理世间恩怨,可好?”
杨清闻言,胸膛微微起伏,退了两步,旋即转身,不敢再看娘亲那双幽幽瞳眸,而是望向溪流对岸。
幽谷深处,轻烟似的薄雾缭绕升腾,渐渐吞没了苍松翠柏的轮廓。
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娘亲,一言为定!”
小龙女唇畔漾起一丝浅笑,伸手牵住他,素手如雪,清凉入骨。
“一言为定!”
白衣如雪,青衫似玉。两道身影在渐暗的溪光中相依而行,向着幽谷尽头那片苍茫薄雾缓缓走去,直至雾色深处,再不见踪影。
杨过见母子二人安然归来,悬心也随之放下,三人归至竹舍,将白鱼烹热,搭配玉蜂蜜,共进午餐。
罢了,杨龙二人继而到潭边青石之上促膝长谈,待到夜幕四合,却仍未停下,直至东方既白,二人方觉困倦至极,这才回竹舍,携手睡去。
待醒来时,日已高挂,逾过午时。
三人穿过寒潭冰窖,抵达另外一头。
一出水面,便见一道粗长绳索自崖口笔直垂落而下,直抵潭边。
水潭四周的泥地上,印满了深浅不一的足迹,显是有不少人在此处徘徊。
不远处的空地上,尚余一堆燃尽不久的篝火,灰烬中仍带着未曾散尽的丝缕温热。
杨过绕着潭边缓步踱了一圈,目光细细梭巡。
未几,他停在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树下,发现了两行以利器深刻入木的字迹,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药师、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忘记我。”
杨过凝视着那一排熟悉的名字,暖意自胸膛间缓缓升腾。
心念微动,已然明了,定是郭襄将这谷下情事带了上去,故而他们一行才下崖寻找自己。
“这世间,又有谁会舍得忘记你呢?”
小龙女唇角微微扬起,柔声应道。
杨过上前,伸手紧了紧那垂落绳索,其质地坚韧无比,想必然其在谷顶系得极为稳固牢靠。他这才略略安心,转首望向妻儿,开口问道。
“龙儿,清儿,这绳索高悬,我负着你们二人同上。”
“昔日所学的腾挪之术,倒也未曾尽数荒疏。”
小龙女臻首轻摇,淡然笑道。
“我自己可以上去。”
杨清亦是颔首,说道。
杨过见妻儿皆有把握,便不再多言。
他左臂一振,已稳稳抓住那自崖顶垂下的长索,丹田内力微提,身形便如矫矢的孤鹰般向上拔起数丈。
小龙女与杨清亦紧随其后,不多时,三人便已先后登上了绝情谷崖。
立足谷顶,放眼望去,天风浩荡。杨过本以为能即刻望见黄蓉等人的身影,然而四下里空旷寂寥,唯余山风吹拂草木的飒飒之声。
三人又在谷口四下寻觅半晌,依旧不见丝毫人迹。杨过心头微微一沉,暗忖:莫非他们久候不见,已先护送小妹妹返了襄阳?
却不料,就在他与小龙女于谷底重逢、众人下谷搜寻的片刻之间,那金轮国师竟去而复返,将守在崖上的郭襄再度劫走,径回了蒙古大营。
见故人踪迹杳然,杨过与小龙女略一商议,便不再迟疑,转道南下。行不过数日,沿途所闻,皆是襄阳战局日渐胶着的讯息。
襄阳安危,不仅系于大宋半壁江山的存续,更是天下汉家百姓免遭异族铁蹄蹂躏的最后屏障。
一旦此城陷落,蒙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席卷中原,其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杨过不敢稍停,领着妻儿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直奔襄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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