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襄阳,龙陨北顾——
月前襄阳城下,一场血战直杀得天地变色,十数万蒙古铁骑尸横遍野,连那统御八荒的蒙哥大汗,也饮恨折戟于城垣之下。
噩耗如寒霜骤降,原本气焰滔天的蒙军主力,顷刻间军心涣散,失了头狼的凶悍狼群,纵然爪牙犹利,却也陷入迷茫躁动,各路统兵宗王各有心思,暗流于无声处汹涌奔腾。
蒙哥去得突然,未及立储,膝下幼子尚在襁褓,焉能镇住这群虎狼之师?
须知这横扫宇内的蒙古帝国,内里亦是派系林立。
大汗龙驭一旦宾天,那压在火山口的巨石便会立时蹦碎,黄金家族枝叶繁杂,各路人马权欲滔天,皆对这至高无上的大汗之位蠢蠢欲动!
放眼望去,有望逐鹿汗位者,唯二:其一乃坐镇漠北龙庭和林,手握中央禁军、占尽天时地利的七王子阿里不哥;其二,便是此刻尚在南朝前线,统兵鏖战的四王子忽必烈!
阿里不哥稳坐和林,占龙盘虎踞之穴,执掌中枢,号令四方,俨然已得“地利”与“人和”先手。
反观忽必烈,虽拥重兵于荆楚之地,然漠北根基远在千里之外,大军粮秣辎重,皆仰赖后方输运,命脉悬于他人之手!
忽必烈何等枭雄?
刹那间便窥破其中玄机:若此刻不当机立断,速返漠北,待那阿里不哥坐稳龙庭,振臂一呼,登上大位,到时只需一道敕令截断粮道,自己这数十万南征铁骑,立时便成无根浮萍!
届时前有南朝虎视,后亦无退路可依,莫说染指汗位,便是身家性命,恐也难保!
当下,忽必烈决意不再南下,尽起麾下尚能一战的精锐部队,抛星夜兼程,如离弦之箭,直扑帝国心脏和林!
此番千里奔袭,定要以胯下神骏、手中刀剑,与那坐拥天时地利的七弟,做一场定鼎乾坤的兄弟阋墙!
这一路北归,人马不眠不休,只知一味死命奔行。
道旁时闻战马力竭悲鸣,轰然倒毙,马上骑士滚鞍落地,也只是踉跄几步,便继续咬牙徒步。
但闻风中尽是人马粗重的喘息,便是“人歇马不歇”的军令也成了奢望。
沿途倒下了多少带伤军士,遗弃了多少不堪重负的牲畜,已无人计数。
又是一夜星月无光,直待东方既白,铁蹄踏碎拂晓寒露。
此时此刻,便是忽必烈帐下最是悍勇无匹的怯薛军卫,也已是个个神情萎靡,疲态尽显。
往日睥睨天下的凛凛威风,此刻被这如同亡命奔逃的路途彻底磨蚀殆尽。
长安!
当那雄踞于八百里秦川沃野脚下的巨城轮廓,终于在烟尘弥漫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时,这支北归的军队,终于在日夜行军的静默之中泛起一丝骚动。
灰黑色的城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沉默地伸展向天际,宛如一条盘卧千年巨龙,城堞森然,角楼高耸,十三朝王气积淀下来的厚重,无声地压了下来,俯视着城下这支仓皇若丧家之犬的庞大军队。
它不言不语,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仪,仿佛在无声诘问:尔等狼奔豕突,所求为何!
一道将令从中军帅帐飞驰而出,命大军于前方开阔河谷就地扎营,暂作休整。
这对三军将士而言不啻于久旱逢霖。
紧绷了数个日夜的神经骤然松弛,胸中淤积的浊气,化作一片沉闷叹息——总算,能喘上一口活命的气了。
此刻,一支负责押运庞大攻城器械的辎重队,早已被大军甩在了身后,血色残阳正缓缓沉入西山轮廓,将天地万物都涂上了一层凄厉殷红。
就在暮色四合之际,地平线尽头才撞来零星骑影,带来了那道迟来的扎营令。
“卸——!”
齐声嘶吼,震彻河谷。
兵卒肩头那千斤重负,被他们用尽残余的力气,猛然掼向大地!
沉重的冲车、云梯、弩砲底座轰然砸进泥土,激起一阵冲天黄尘,将暮色中那抹血色残阳都遮得黯淡无光。
卸下重担的兵卒们,便似被抽尽筋骨的草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了。
良久,方有人踉跄起身。
见押运官尚未喝令,几人便佝偻着腰背,悄悄溜向灞河边乱石滩。
其一人走到一块巨石前,猛地停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咬牙骂道。
“奶奶的……这哪是行军?分明是阎王催命!”
他抹了把汗,眼中闪着凶光,压低嗓门又道。
“那蒙古鞑子急着赶回漠北争什么大汗之位,便拿咱这些兄弟的命去垫路!我说啊,与其跟着去送死,不如咱几个脾气相投的弟兄,寻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娘的!”
说到这里,他胸膛起伏如鼓,声气愈发粗壮。
“寻一处山高林密的去处,占山为王,扯起咱们自家的旗号!到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大床睡女人!岂不比在这儿受这窝囊鸟气强上百倍?”
此言一出,如火星落入干柴,众人怨声顿起,附和连连。有人已撸袖挽拳,双眼放光,恨不得当下呼啸山林,扯旗造反。
原来这队押运军械的兵卒并非蒙古人,他们原是江淮一带的厢军、水寨义勇,甚至有几个是当年岳家军的后裔。
兵败被俘后,便被编作“驱口军”,不授甲,只发一杆钝枪、一条麻绳,命他们押运辎重。
每逢攻宋城池,蒙古人便驱赶他们冲在最前,当活盾,当填壕,当滚石檑木下的肉垫。
“对!反了!”
“老子受够了这鸟气!”
“横竖是个死,不如痛快一场!”
这几人或坐或卧,议得唾沫横飞,浑然未觉,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小队人马。
为首之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抱臂而立,脸上数道纵横交错的刀疤深邃可怖,直如深谷沟壑,其中一道更是从左额劈至右边嘴角,将整张脸衬得仿如地凶神恶煞般——正是辎重队负责监军的百夫长。
一双眸子在渐沉暮色中闪着苍狼一般的幽光,时迟那时快,百夫长长身霍然而起,二话不说,身形一晃,已如一头出闸猛虎,朝着那几个聚众计议的汉人军士直奔过去!
那几个军士兀自说得兴高采烈,忽觉一股猛恶劲风从背后而至。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黑影已然悄然欺近,包裹着铁叶的沉重军靴已连环飞出,只听得“砰!砰!”数声闷响,正中那几名军士的腰背之上!
几人只觉胸口如遭巨锤猛击,立时惨叫一声,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摔成一堆,口中呻吟,半晌也爬不起来。
这百夫长踏前一步,魁梧身影将那几人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居高临下,豹头环眼怒瞪,声如平地炸开的一个焦雷,厉声喝骂道。
“哪个狗娘养的,竟敢在此煽动兵变!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一声喝骂,真如焦雷贯耳,骇得那几个汉人军士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分辨半句?一个个噤若寒蝉,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只是这百夫长身如铁塔,堵在当路,目光如电,扫视之下,谁也不敢就先动,过了半晌,其中一个汉人军士抬起头来,对着那兀自煞气未消的百夫长,陪着万分的小心,强笑道。
“头领,弟兄们这连日奔波,实在是人困马乏,铁打的汉子也成了泥捏的了。这都几宿没沾过枕头,所以这才想着出来休息片刻……”
“少说废话!赶紧滚回营里去!否则别怪老子的刀快!”
弯刀才出鞘三寸,雪亮刀光便映得眼前众人面色惨白。
那方才说话的军士喉头滚动,还想再挤出半句求饶之语,却只听得“哧啦”一声裂帛——刀锋已贴着他耳根划下,将半片肩甲劈作两爿。
这一众兵卒见状,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一个个连滚带爬,仓惶无比地朝着营地方向逃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转瞬之间,灞河岸畔重归死寂。只余那百夫长与身后数十名按刀而立的蒙古亲兵,列阵如铁雕石塑。一名亲兵壮着胆,趋前半步,压低嗓门道。
“头领,莫动肝火,弟兄们私下传言,说您前几日在襄阳地界,得了位天仙般的小美人,尚一直未曾用过,此刻何不去解解闷……”
话音未落,那百夫长原本稍缓的脸色“唰”地一变,涨成猪肝般的紫红。他猛地抬手,指着那亲兵鼻梁,破口大骂。
“不长眼的狗东西!在老子面前嚼这等蛆舌头?莫再提那桩鸟晦气事,一提便是一肚子无名火!”
骂到兴头,他又咬牙咧嘴道。
“老子原以为是老天开眼,叫我走了狗屎运。谁知好不容易将那小畜生扛回帐中,扒了那身碍眼的破烂衣裳,上下细细一瞧——竟是个连根鸟毛都没长齐的带把毛头小子!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透顶!”
众亲兵闻言,登时愕然,有的张大了嘴,有的险些没喷出口中热气,一个个瞠目咋舌,半信半疑。
随即好奇心勃发,纷纷厚着脸皮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咱们先前可都是瞧见的——那小美人的皮肉,当真是比营中最俏的粉头还要白上三分,怎会是个小子?”
百夫长被他们吵得心头愈发烦恶,猛地一挥大手,声如破锣般喝道。
“老子说是小子,便是小子!千真万确!你们若不信邪,就自个儿去扒了他的裤子,验明正身,莫在这聒噪!”
人群中,有一名亲兵闻言,嘿嘿怪笑,伸舌舔了舔嘴唇,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说道。
“嘿嘿……弟兄们,走着!咱们去查验查验那位俊俏小生,看看他究竟是雌是雄,是龙是蛇!”
果然有三两个亲兵,立时交换了个眼色,低声窃笑着,疾步朝不远处的营帐溜去。
不多时,远处大帐中便传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淫笑,间杂着凄厉的哭喊。
那哭声钻入耳中,百夫长胸中一阵翻江倒海,脸色阴沉,却也不好发作。
这些年,军中久经沙场,士卒多日不见女色,胯下邪火早已憋得发狂。
营里偏有心术不正的兵痞,无处发泄,便将贼手伸向那些被俘的南朝降兵,专拣眉目清秀者,强作“阿监”,行那禽兽之事。
百夫长心中恶意翻涌,忍无可忍,猛一挥手,喝向尚且老实的几名亲兵。
“滚!都给老子滚!省得在面前碍眼!”
这一声厉喝,震得几名亲兵面面相觑,哪敢多言,抱拳躬身,顷刻退得干干净净。
一众兵士散去之后,四下只余他一人。
百夫长背倚一株老槐,探手入怀,拽出一只羊皮酒囊。
囊口铜环轻轻一响,拔塞之际,一股浓烈的马奶酒气扑鼻而来。
他仰颈狂饮,喉结滚动如锤,酒液沿着乱须淋漓而下,滴得胸襟湿透。
三大口下肚,腹中如燃烈火,随之尿意翻涌。
他低低咒骂一声,踉跄着朝灞江旁的黑林走去。
夜风阴冷,穿林而过,卷起满地枯叶,“沙沙”作响,如有幽魂潜行。荒山野岭,本就寂寥森冷,此刻更添几分诡气。
他解开腰间粗牛皮革带,对着一株歪脖老树,正待痛痛快快地一泻浊水——
眼角余光,却猛然瞥见右首数丈开外,那一片漆黑如墨的林深处,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道卓然而立的身影!
他心头一震,酒意微醒,揉了揉因醉而微胀的眼皮,心中暗忖:莫非是今夜酒喝得多了,竟撞上了这荒岭林间不肯轮回的孤魂野鬼?
抑或……是成了精的狐仙花妖?
瞧着模样,竟有几分不似凡人。
“什么人?!鬼鬼祟祟——给老子滚出来!”
这百夫长毕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沙场悍将,惊不乱神,喝声如裂雷。
只是此刻来不及多想,更顾不得那已垂到膝弯的军裤,右手疾如闪电,下意识便去摸腰间那柄随身的锋利弯刀!
那灌木丛中,静立的暗影似全不理会这粗鄙喝骂。只闻一阵轻微的衣袂摩挲之声,旋即,一人自林影间缓步而出,步履从容,若闲庭信步。
清冷月华洒落,将这人的形貌照得分明。
来者,竟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年轻僧人,身披紫红僧袍,金丝织就宝轮、法螺、莲华等“八吉祥”纹样,华美而庄严,显然非中土之制。
其首戴平顶五佛宝冠,面容俊雅,肤白如玉;一双眸子在月下犹如寒星闪烁,澄澈静穆,似能照见人心深处。
百夫长目光与之相接,便似遭雷击,酒意登时散去七八分,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他当然认得眼前之人,此乃四王子忽必烈座下番僧——八思巴!
“属下参见上师!不知上师驾临,多有冲撞,罪该万死!”
此刻,百夫长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慌忙撤下按刀之手,俯首躬身,声音发颤。
八思巴听他语中惶恐,眸中却不见一丝波澜,只是静静注视,似要将其彻底看透。半晌,才缓缓开口,声清朗如玉石相击。
“那孩子,可还好?”
此言一落,百夫长那张原本因惊惧而扭曲的疤脸,顿时惨白如纸。
不好!那几个不长眼的畜生,若是寻到那小儿的藏身之处,只怕非要将他活活糟蹋死……念及于此,已是暗暗骂了那几个畜生千万遍!
“回……回禀上师!属下日夜严加看守,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百夫长言辞恭谨,心底却是七上八下,忐忑如焚,暗暗祈求那小子千万无事——否则自己这条小命,恐怕今夜便要葬送于此。
八思巴清澈如星的眸子,静静凝注着他,良久,方淡淡吐出一句。
“既如此,前头引路,本座自去一观。”
百夫长闻言,哪敢迟疑半息?登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得拍去尘土,深弯着腰,踉踉跄跄地走在前头引路。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数条荒僻小径,抵达营地一僻静之处。四野死寂,不闻人声,唯有寒风裹挟枯叶,在地上打着旋。
百夫长见此情形,心中方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指那顶黑色营帐,低声道。
“上师,就在其中。”
八思巴微微颔首,神色不动,眸光却似深潭闪烁,仿佛已透过那层暗幕,将帐内情形尽数洞察。
忽地,广袖轻振,带起细不可闻的破空声,那顶结着冰棱的破旧黑帐竟无风自开,麻绳绞合的帐门仿佛活了过来,缓缓向两侧滑开尺许。
霉潮之气夹着羊毛毡的膻腥扑面而来。
帐内狭小如斗,仅有一张半旧的羊毛毡铺在碎雪之上,毡面虽有磨损,却被人细心拂净,显见曾有人用心收拾。
毡中央仰卧着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少年眉目如画,鼻梁秀挺如削玉,唇色苍白若纸。周身未着寸缕,肌肤在昏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肩臂清瘦,腰腹间却已隐见劲健线条。
八思巴目光一移,停在他左胸心口——半月前分明被利器洞穿的伤处,此刻竟平滑如初,肌肤细腻温润,连半分疤痕不见。
更诡异的是,少年周身弥漫着一层淡金色氤氲阳气,温暖如春日初阳,蕴着勃勃生机,仿佛能荡尽世间阴邪,令人心神舒泰。
八思巴悄然近身,双掌结宝瓶印,指尖掐住少年腕脉——脉象奔涌如江河,鼓荡着金石之音。
这番景象,让这位番僧忽忆起几日前襄阳城外突围之战,那时,他正护着忽必烈引军撤退,乱军如潮,刀林箭雨中,瞥见一人仰卧血泊,胸透乌金箭矢,箭尖贯背而出。
此等伤势,若是常人早已气绝,然而此子不仅没死,胸前却兀自闪着淡晕金光,伤口竟在缓缓自行合拢,这等坚韧生命力,世所罕见。
彼时,他心中暗暗称奇,心意一动,飞身救下此子,运“金刚萨埵百字明”真言化去创口阴煞,并渡入一缕精纯佛力,保下性命。
但那时他断定,心脉受损,纵有佛力护持,也需月余方能稳住伤势。
于是便将其交于辎重队伍的监军,跟在大军最后,缓缓行进。
“怪哉!”
八思巴低吟,指尖凝出一缕金芒,沿着少年胸前游走。
金芒触及心口,却似泥牛入海般消融无踪。
他眉峰一挑——自己所渡佛力,竟被完全炼化!
肌肤之下,隐现细密藏文咒印,如繁星闪烁,正是半月前自己渡去的净化真言所化。
“原来如此……”
指下细探,竟觉肌理间有极细金缕循经脉游走,心口肌肤上,淡金色曼陀罗缓缓浮现,中心赫然是“嗡”字种子咒——这副身躯不仅自发吸纳佛力,还可与密宗咒术生出共鸣。
“阿弥陀佛……好……好……此子合该与我密宗无上佛法有缘,当为佛门光耀天下,普度群生!”
八思巴面露喜色,低诵佛号,腕间天珠微烫,广袖一振,袈裟无风自鼓,狭小帐内掀起一圈气浪。
袈裟垂落如红瀑,将少年身躯一卷,已横掠入怀!
“妈的,难不成这和尚也喜欢搞男人么?”
帐外百夫长久候,听得帐中低诵佛号,不禁心中嘀咕,壮着胆从半开的帐门缝探视。
尚未来得及看清,猛然一阵劲风卷来,帐门黑布如被巨力撕碎,碎屑扑面而至,百夫长半边脸瞬间发麻。
金光一掠而过,快若闪电,人影杳然。
再看帐内,唯余残烛摇曳,空无一人。
暮色如墨,无声地浸透了北归中军帅帐厚重的牛皮帐顶。
偶有夜风掠过,带着塞外特有的萧瑟,猛地掀起帷幕一角,寒意如冰冷的蛇信般倏然探入。
帐内,一道玄色身影正不住来回踱步,风掀帷幕的刹那,那人手掌带着一股烦躁力道,猛地将帷幕压回原位,将刺骨寒意死死隔绝在外。
此人正是蒙古帝国四王子,忽必烈。
他身披一袭玄色貂裘大氅,领口与袖缘翻滚着深紫色的紫貂皮毛,腰间悬着一柄九环弯刀,刀鞘以错金技艺精细镂刻着苍狼啸月图,深邃的凹痕内,青碧松石如狼眼般点缀其间,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帐内,数盏粗大的牛油巨烛偶尔跳动,膻气弥漫,昏黄光影在错金刀鞘上流转,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寒之芒。
忽必烈的目光正紧紧锁在案上的一幅塞外舆图——那舆图几乎铺满整张案几。
高挺如鹰喙的鼻梁,在烛火摇曳下,于古铜色的面庞上投下一道狭长暗影。
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绷得如铁,而一双深邃狭长的琥珀鹰眸,此刻正如草原之狼临扑前的凝视,锐利如电,暗藏狡黠。
叮铃……叮……
帐门口悬挂的珠帘忽然微响。紧接着,一抹绛红僧袍,宛如自九幽掠出的血影,悄然滑入帐中,疾如鬼魅,门口的怯薛护卫竟全无察觉。
来者缓缓摘下五佛宝冠,随手置于衣架之上。其腰间悬挂的数件奇形法器,随动作轻轻相击,发出清越空灵的叮鸣声。
忽必烈背对来人,戴着黄金龙纹指环的修长手指,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击紫檀行军案几——“叩、叩、叩”,声声沉闷,震得案上青铜烛台摇晃,烛焰飘忽,蜿蜒垂落的烛泪,在昏光中仿佛凝固的暗红血痕,触目惊心。
“上师!”
他声音沙哑,却压不住焦躁。
“自襄阳掳来的那汉人少年,真值得为他一人,离本王而去?此刻正是争汗位的关头,正缺上师这样的高手在帐下听用!”
僧袍微动,八思巴缓步上前,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意随之荡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腰间法器,唇角勾起一抹莫测弧度。
“殿下,这九阳不坏琉璃真身应劫现世,可是我密宗千年难逢的机缘。”
他声音低沉悠远,恍若古寺暮鼓,话音方落——帐外夜风骤起,声如万魂哀号!沉重的牛皮帐幕被狂风拍击得“噼啪”作响,似将裂作碎片。
忽必烈猛地回身,玄色貂裘的下摆带起一股劲风,“哗”地扫落案上数十枚卜算用的兽骨算筹,脆响四溅。
“哦?竟有此等奇事?”
他的眸光骤缩,鹰隼般锐利,透过摇曳的烛火死死钉住八思巴。
“小僧打算将其带回藏地,随寺修行,不出五年,他必脱胎换骨,臻至化境。届时,自会倾心效力,助殿下成就霸业!”
八思巴合十而立,僧袍无风自鼓。言罢,玉指微屈,对虚空轻轻一弹——
嗤!嗤!嗤!
三粒干瘪青稞腾空而起,竟无火自燃!
幽蓝冷焰爆开,火光在虚空中诡异扭曲,顷刻化作一幅清晰画面——只见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被密布符文的粗大铁链牢牢锁缚在阴湿的石壁前。
少年双目紧闭,生死难辨,神魂仿佛被秘法摄走,沉沦混沌。
一名身披绛红僧袍的枯瘦喇嘛,执一支妖光流转的朱砂狼毫,缓缓点落——在他光洁的眉心,印下一枚血色邪异的“卍”字符!
八思巴收回仍萦绕淡淡佛光的手指,宝相庄严,双掌合十。
就在此刻——袈裟之下,那幅密宗忿怒明王唐卡忽然无风自展,“簌簌”作响,透出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寒气息。
“五年?若此番北伐不成,本王只怕已成冢中枯骨,还要他何用?”
忽必烈目光如刀,声中透着阴厉冷笑。
“殿下神武天授,乃长生天钦定的草原之主,终将君临八荒、一统四海。阿里不哥虽据和林祖地,得地利人和,终究敌不过您的天命龙威。殿下当忧惧的,却是那南地余孽!”
八思巴神色不动,声音平缓如梵钟。
帐中夜风陡起,卷动羊皮舆图一角猎猎作响。忽必烈手指缓缓摩挲九环刀柄,金铁轻鸣,低沉吐出六字——
“本王——素不信命!”
忽必烈一向胸怀席卷四海之志,只信掌中刀锋、胯下铁骑!
若非数年来,亲眼目睹八思巴施展种种惊人手段,又在数次生死关头出手相救,他绝不会将此人视作臂助。
帅帐死寂,唯有帐外狂风呜咽,仿佛万灵低语。八思巴捻动佛珠的动作微顿,缓缓开口。
“若殿下心存疑虑,恐北伐徒生变数。明日,小僧可于长安广仁寺,为殿下主持——灌顶大典。不知尊意如何?”
“灌顶大典”四字一出,绕有帝王心术,忽必烈的心中也是猛然一震,死死凝望着八思巴垂下的眉目。
此乃雪域活佛的无上秘法,传说可贯通三世慧光,赐龙象之力,甚至一窥天机、逆转乾坤!
自金轮国师殒绝于襄阳,八思巴便是下一代萨迦派法主之必然人选,西域万僧咸尊其令。
他竟要亲为已灌顶——此等分量,足以震撼整个北地草原!
“只是此法消耗甚重,若伤上师法体……那神雕侠侣若趁机来犯,又当如何?此二人一日不除,即便本王登上大汗之位,夜夜亦将如卧针毡!”
忽必烈似登时忆起了什么,玄貂大氅在夜风中猎猎炸开,琥珀色鹰隼瞳眸牢牢锁住八思巴。
那神雕侠侣——尤其是杨过!
已成他心头芒刺。
此人之可怖,超越常理,不仅亲手斩杀蒙古第一勇士金轮国师,更在重重护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将他的兄长蒙哥击毙于襄阳城下!
帐内死寂得骇人,连那牛油烛火的跳动都似屏住了呼吸,只余二人之间,无声的惊涛骇浪暗暗撞击。
案几下,兽骨算筹散落一地,在烛光下投出凌乱狰狞的阴影。
“殿下大可不必忧虑。襄阳一战,师尊虽已圆寂虹化,然那杨过亦伤势不轻。且小僧自会悉心调教那个孩子,待他佛力圆满之日,区区一杨过便不足为惧。”
八思巴唇角的微笑更添一分莫测,双手如莲合十于胸,低垂双眸深邃若星海,轻诵佛号。
“哈哈哈!好!如此便好!”
忽必烈先是一震,继而狞笑低沉,笑声在空旷帅帐中回荡,震得烛火狂舞,帐幕簌簌。
他猛然一拍腰间九环宝刀,金环撞鸣,声如龙吟虎啸。
鹰隼般的目光直逼八思巴,再无半分疑色。
“阿弥陀佛,既如此,请殿下即刻备下人牲宝筏。”
八思巴话声平淡如古潭无波,却似一盆雪水,将忽必烈的狂笑生生凝固。
帐外,狂风骤起,呜咽如万鬼同哭,重重撞击牛皮帐幕,发出沉闷巨响。
“上师……定要……她么?”
面部肌肉抽搐不止,眉宇掠过一丝狞色,忽必烈默然许久,终于低声问道。
“非小僧所需,乃仪轨所用,莫非殿下舍不得么?”
八思巴双掌合十,眸光清冷如古井,看向忽必烈,说道。
“好……为成此番霸业,本王……早已备好!”
忽必烈语落,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心底冷硬生生碾碎,只余寒铁般的决绝。
“如此,甚好……”
尾音幽幽回荡在冰冷空气中,八思巴那身庄严华贵的紫红织金僧袍,连同整个人影一齐化作阴影中的虚无,消失无踪。
帐内死寂,烛火的摇曳将忽必烈的影子投在牛皮帐幕上,那扭曲狂舞的黑影,仿佛一头困兽,随时欲啸破帐。
“来人!”
两名怯薛亲卫应声入内,单膝跪地,垂首肃声道。
“殿下,有何吩咐?”
“传旨——将弘吉剌氏所出的皇妃,即刻请来帅帐。”
这二人皆是忽必烈最信任的心腹,此刻闻言,深知此举若外传,必动摇军心,但侍奉日久,不敢多问,唯有恭声领命,疾步退去,转瞬没入狂风。
帅帐重归寂静。帐外朔风愈发凄厉,卷着砂石呼啸;帐外数盆炭火熊熊,偶尔迸出轻脆“噼啪”声,更衬得四周的静寂如凝。
长安,古号京兆,汉唐旧都,昔乃金邦完颜氏之王畿。
数十载倏忽已过,自蒙古铁骑自大漠席卷西来,成吉思汗神威天纵,挥师南下,直如雷霆万钧,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金朝国祚于此旦夕之间倾覆,这京兆府路,自此亦纳入为蒙古帝国的版图。
此地乃十三朝帝王之都,阅尽千载风霜,兴衰荣辱。
然自北方异族迭起,中原衣冠渐次南渡,盛唐以降,那万邦来朝的鼎盛繁华,早已是过眼云烟,难复旧观,徒留一派历尽沧桑的古韵沉雄。
时至如今,南宋偏安江南一隅,与蒙古帝国之间的战火烽烟连绵不绝,日渐炽烈,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这长安古都,虽暂且远离那两军陈兵百万、鏖战不休的前沿险地,却也因其扼守东西交通之咽喉、屏障漠北蒙古大草原与中原腹地之战略要冲地位,依旧承载着维系帝国西部边陲稳固之重任。
长安城南,背倚巍巍秦岭,俯瞰八百里沃野,深藏一座气象恢弘的古刹——广仁寺,此寺非中土禅净之流,乃密宗法脉,戒律森严,传承迥异。
相传百年前,有雪域高僧东来弘法,倾尽心血始建。
后连得宋、金、蒙三代王公崇信,敕令扩建,厚加布施,几经修葺,终成今日殿宇连云、宝塔擎天、金顶映日、红墙耀彩之象。
日光之下,霞光万道,瑞霭千条,端的是佛门圣地,气象庄严。
平日里,此寺香火鼎盛,冠绝京兆以至西北。
蒙元信众、西域胡商、中原善士,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只为求得活佛抹顶赐福。
山门内外,车马川流,檐铃声与木鱼梵呗昼夜相续,长明香烟缭绕如云,一派金碧辉煌、佛声鼎沸之盛景。
然今日——这座百年宝刹,却诡然空寂,无半点人声。
自那朱漆巍峨的山门起,便为蒙古铁骑森森封锁。
怯薛军执弓挎刀,铁甲在阴光中泛着冷芒,如铁钉般钉立四方。
寺侧空坪上,牛皮大帐密布,战马偶尔低嘶,喷出白雾;弯刀金环轻撞,发出沉闷的铮鸣,宛如暗潮潜涌。
大雄宝殿中,三世佛金容隐没在昏黄中,香炉早已冰冷,灰烬积满;藏经楼紧闭,门环覆尘;乃至后山活佛清修的神圣洞窟……目之所及,不见一僧半仆,连昔日执帚洒扫的僧人也不复踪影。
昔日的佛国盛景,尽被铁蹄戎装的森然杀气压得死寂无比。
后山间,几缕带寒的山风肆意穿廊过户,卷起阶前数片枯黄菩提叶,发出“沙沙”、“簌簌”的微响。
那细碎声在静极之境中回荡,仿佛从幽冥传来,平白添出几分森冷不祥。
山风长啸,掠过空廓的殿宇廊庑,直灌入后殿深处。
鎏金巨佛莲座之下,织金拜垫冰冷如铁,其上却僵卧着一人——竟是消失于襄阳城下的杨清!
原来,那日他虽中蒙哥汗一箭,却未立毙,只是神魂沉坠无边死寂。意识恍惚间,只觉身陷永夜血狱,血焰翻腾如海,鬼啸万声噬魂。
周身百骸,似抛入九幽炼狱,刀山割裂,油锅煎煮,酷刑轮回,无有尽时。
其痛之惨,已非凡灵所能承受;神魂几欲崩散,只求一息湮灭,以脱此永劫。
正当最后一丝神智将被吞噬之际,丹田深处忽腾起一缕暖流。
微弱如残烬,却坚韧无匹,艰难穿行于奇经八脉,断处续接,枯处生津。
所过之处,如甘霖沛降荒原,春回大地,将那濒临崩散的魂魄强行牵回躯体之中。
冰火交攻,死生相搏。
毁灭与重生的伟力,在识海中激烈角力,生死界限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便在这无间炼狱般的煎熬中沉浮,不知是片刻,抑或已历尽亘古轮回。
终于,在强大的求生意志催逼下,汇聚暖流最后一缕气力,那紧闭双目,开始在混沌中艰难裂开一道细缝。
微光透入,瞳孔如遭针扎!昏黄中透着寒意,犹如裹了沙砾的冷风,刮得双眼酸涩灼痛,泪水涌出。他反复阖睁,方才让视线在沉暗中聚拢。
“这……是何处?我……还活着么?”
他微微一动,仿佛搅动了颅腔里凝固的铅汞,钝痛轰然炸裂,百骸无一处不似被拆解后草草拼合,筋骨肌肉撕裂之痛汹涌而至。
更骇然的是,丹田之中内劲全失,竟连抬起一指的动作都艰难至极。
杨清咬牙,舌尖尝得一缕腥咸,勉力催动经脉中那丝顽韧暖流,方才将虚软身躯撑起。略一喘息,他垂首一看——整个人骤然僵住。
一袭宽大的暗灰僧袍,松垮覆身。
前襟半敞,露出胸膛——肌肤平滑温热,纹理如常,竟连一丝伤痕都无!
那几乎贯穿心口的致命箭创,仿佛从未存在过,唯余记忆中剧痛犹在筋肉末梢微刺。
“怎会如此?!”
几乎是本能,他抬手探向头顶——掌下光滑如镜!
再摸两遍,触感自天灵盖直抵后颈,空空如也!
满头青丝已被尽数剃去,只余青白头皮,在昏光下刺眼如雪,俨然一个新剃头陀。
惊魂甫定,寒意未消,杨清强压心头翻涌的骇浪,猛然环顾——却骇然发觉,自己竟置身一座高阔到令人窒息的巨殿之中!
殿影深处,幽邃至暗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尊数十丈高的鎏金巨佛。佛形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宝相狰狞,仿佛要将那无底的幽冥穹顶生生顶裂。
三面各具神情:一低眉如慈悲相,一怒目显忿容,一咧口作大欢喜状。
六臂粗若殿柱,分执降魔杵、骷髅碗、智慧剑、般若经等法器——杵势沉雄,碗中幽光游荡,剑吐寒芒,似有佛经吟唱之声流转不休。
本应是佛法无边、降魔伏邪的庄严法相,然而在这昏黄摇曳的光影笼罩下,那尊佛像却无半分慈悲祥和,反透出一股令人骨髓生寒的阴冷邪意。
慈悲相的眼角似带讥嘲,忿怒相獠牙森森,大欢喜状的笑容更添诡谲。
杨清忍着脑中阵阵眩晕,将目光从那几乎令人窒息的诡异佛像上艰难移开,望向四周殿壁。
谁知目光甫及,便觉一股愈发恶寒之意直冲天顶——那四壁高十余丈,似以巨石垒砌,其上密密覆盖着巨幅壁画。
色彩妖冶刺目,画意诡谲荒唐、血腥淫靡,几乎颠覆人世一切想象!
左壁之上,一尊三头六臂的忿怒明王,通体燃着漆黑魔焰,怀抱数名玉体横陈的裸女,高踞森森白骨堆砌的莲座。
明王与女子肢体交缠,以匪夷所思姿态施展双修邪法,眉宇间尽是狞厉之色。
右壁之上,一名戴五骷髅宝冠的红袍妖僧,立于由妇孺尸骸堆成的血祭高坛,口诵佛号,手持森白骨刃,正剖一名活人胸膛,将一幅艳红心肝送入座下火鬃魔兽的血盆之口。
正前巨壁,则绘着无数赤身男女,在刀山火海、沸油铜柱间癫狂纠缠。
或交媾,或撕咬,或鞭挞,或凌虐,血光横飞,断肢狼藉——那等淫邪惨烈,令人不敢直视。
本应庄严的佛门法相,此刻却与血腥、残暴、淫虐的魔境强行糅合,恣意铺陈。此殿非佛宫,分明是人间地狱的再现!
杨清胸中翻涌如潮,空胃一阵急搅,几欲将胆汁尽数呕出,方才褪去那从魂魄深处迸发的恶寒感。
铛——
蓦地,一声悠远苍凉的钟鸣,自这死寂恢宏的殿宇深处缓缓传出,穿透重重厚壁,清晰无比地击入耳际。
杨清伸出一只尚自发麻的手臂,扶住身旁冰冷粗糙的桌台,竭力压下胸腹翻涌的恶心,侧首凝神,细辨钟声来处。
铛——
又是一声沉缓钟鸣,隔着不知几许幽廊,再度清晰传来,比先更真切几分。
“倒不如循此钟声一探究竟……至少,也该弄明白此处究竟是何所在。”
念及于此,他深吸一口气。
那混着檀香与腐败之气的浊息灌入肺腑,反倒令昏沉的心神稍稍一振。
他咬紧牙关,忍着筋骨撕裂般的剧痛,踉跄而行,循着那幽远钟声,于阴冷死寂间小心探步。
正殿空旷深邃,四壁的密宗壁画在窗外漏下的惨淡光影中,仿佛暗暗蠢动——男女交合、血祭活剖、酷刑凌虐的种种场景,似乎生出无数双淫邪贪婪的眼睛,自阴影中死死盯住他这个化外之人。
森寒逼人的气息,仿佛随时会破壁而出,将他撕成血泥。
也不知在这如九幽地狱般的可怖佛殿中跋涉了多久,钟声始终若即若离,似在前方引路。
直到他踉跄转过一堵雕刻着大威德金刚与六臂护法神像的紫金巨壁,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已至正殿后、通往偏殿的僻静回廊。
便在此刻,异变陡生!
忽听一阵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如毒蛇吐信,骤然自左前方浓墨般的暗影中暴起!
只见一道乌沉细芒,裹挟腥风森寒,快逾闪电,直奔杨清膻中死穴疾噬而来!
此刻的杨清,功力十不存一,哪有能力提防这电光石火般的袭击!
噗嗤——
利器破肉钉骨的轻响,在空旷回廊中分外清晰。杨清直觉胸口膻中穴骤然一麻,继而有一股阴毒霸烈之力,闪电般窜入四肢百骸!
转瞬之间,眼前金星乱舞,天旋地转。丹田中那丝护命暖流,在这毒力侵蚀下,不啻以卵击石,顷刻溃散。
他喉中低哼一声,双膝一软,直挺挺向前扑倒,溅起一抹微尘,便已昏绝。
胸前细小伤口,渗出缕缕乌血,腥臭刺鼻,在冰冷青石板上悄然晕开,触目惊心。
“中了!”
死寂暗影中,传来一声低喝。随即,两道全身笼于墨色夜行衣、面蒙黑巾的身影,宛若鬼魅般闪出。
一人身材魁梧,腰挎长刀,步履沉稳如山,气息内敛,显是内家一流好手。他俯身探了探杨清颈脉,又掀起眼皮,见瞳底尚有微光流转。
另一人身形纤巧,腰悬一柄乌金匕首,寒芒淬毒,另挂数只精巧皮囊。她半跪在地,面巾后那双湛蓝明眸,细细打量少年惨白面容,低声道。
“此人看模样是像是汉人,莫非……误伤了无辜?”
“小妹,此魔寺之人,岂有良善?待我一刀将其头颅斩下,免留后患。”
男子冷哼,隐带杀机。
“他中了我的暗器,却未立毙,显然并非凡辈。不若以牛筋缚之,一同带走。此行凶险非常,倘若失手,此子……或能作奇货,换得一番生机。”
女子眸光微闪,沉声道。
男子闻言,浓眉微蹙,沉思片刻,觉女子所说不无道理,低声应道。
“好!依你之言。事不宜迟,你我分头而行,今日务要让那鞑子命丧此地!”
二人略一计议,女子便以索将杨清捆缚,轻背在肩。随即,两道黑影疾若流星,没入寺庙更深的幽暗之中。
不知昏迷了多久,或一瞬,或数个时辰,杨清终于悠悠转醒。
沉重的眼皮仿佛千斤压顶,他费尽力气睁开,只见眼前光影恍惚,尘埃在空中缓缓飞舞。
待视线渐渐清晰,他心头顿时一沉——
此刻的他,手足皆被牛筋细索紧缚,勒得皮肉生疼,血痕斑驳,动弹不得。
更骇人的是,自己竟横卧于几根粗大尘封的巨梁之上,梁与梁交错如网,下方空旷深邃,若有一丝闪失,从七八丈之高跌落下去,纵是铜筋铁骨,也必粉身碎骨。
殿中幽暗,唯几角油灯摇曳微光,勉强映出方寸。正中一尊巨佛金身隐没黑影之中,眉目森然,威压如山。
杨清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方才暗袭他的刺客并未取其性命,却又不知为何,将他掳到此处!
他屏息凝神,暗暗运起丹田中那缕暖流真气,试着松动手足束缚,哪怕仅能宽出一线——岂料心念方动,背后忽有一缕幽风潜起,携着淡淡幽香,无声无息地迫近!
杨清心头一凛,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柔荑已疾探而来,轻轻一“啪”,牢牢捂住他的口鼻,力道之沉,宛如铁钳,令他连一丝喘息之声都吐不出半分。
“小秃驴!若想多活片刻,便莫挣扎,更休出声!”
一缕清脆嗓音,以“传音入密”之法,直入耳畔。杨清强忍窒息感,竭力转动僵硬的脖颈,欲看清来者。
借着殿下微光,他终于看见——自己身后不足三尺处,伏着一名蒙面女子,玄巾遮颜,夜行劲装勾勒出婀娜曲线。
她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在布巾上闪动,仿佛能摄人心魄。
此刻,她并不看自己,只是全神贯注地透过梁间裂隙,盯向下方佛堂动静。
窒息之感渐重,杨清心下一横,凝聚残余真气于丹田,逼至喉间,同样以传音之法吐出一句。
“你……究竟何人?为何……制我于此?”
女子身形微震,似诧于他此时尚能运功,然而回应只是冷冷两字——
“闭嘴。”
话音未落,她松开捂住口鼻的左手,右手食中二指却闪电般点在他胸口“膻中穴”上。
杨清顿觉胸口一麻,辛苦聚起的真气瞬息溃散,四肢百骸如坠深渊,再无半分力气。
他正觉绝望,忽见女子眸光一凝,神色陡变。
杨清不由自主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下方殿中,黑影一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后殿阴翳中缓缓步出,立于大佛座下。
昏光之中,二人的面貌,可看得真切……
当先一人,身形魁伟,龙行虎步,玄貂裘披于肩头,毛色乌亮如漆,更衬得他面容轮廓如刀削斧劈,一双琥珀之眸,隐有雷霆之威。
此人,正是蒙古帝国四王子——忽必烈。
其后,伴随一阵金铃清脆之音,一名身着大红西域舞裙的女子款款而行。
裙摆缀满细小金铃,举步间叮当作响,宛如轻风拂过驼铃。
她步履轻柔,腰肢似柳,裙摆摇曳间,映出玲珑曲线,动人心魄。
赤足点过冰冷青石,十趾染蔻,宛若残花沾露。
足弓如新月轻弯,每一步皆似踏在心弦之上。
女子肌肤若凝脂雪玉,眉目间自有一抹与生俱来的娇媚,朱唇轻启,目光流转,便足以摄人魂魄。
如此艳色,在这佛家刹寺之中,竟生出一种诡谲突兀之美。
二人行至佛陀金身座下,忽必烈却忽地驻足,只目送女子独自踏向前方垂落的暗色帷幔。
眼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喉结轻滚,似有千钧巨石压胸。终于,咬牙吐出那沉埋已久的呼唤——
“月孛……”
女子闻声,足尖微顿,缓缓回首。幽光之下,她的笑容恍若绽开的寒夜之花,美得令人心悸。
忽必烈眸中血丝骤涨,只觉那笑容似利刃剜心,搅的胸中腥甜翻涌,低哑道。
“待我君临天下,定要——”
话犹未尽,女子纤指已轻轻竖于唇前,隔空截断了他的誓言。湛蓝的眸底似有万千情绪翻涌,终归沉寂,只化作一声轻若叹息。
“你……记得我,便够了。”
话音未落,那双纤纤玉手,已悄然反扣至玲珑的背心。细碎金铃响处,绛红罗裳似褪色晚霞,自玉山肩头悄然委落,垂挂在腰胯处。
烛影摇红,半身霜肌乍现,恍若雪原映月,浮动着温润流光,至腰肢忽收作惊心动魄的窄弧,脊线微弓,韧似春柳。
绛红纱衣堆叠处,玉盘似的胯骨微倾,皎洁光芒在此截然而止。
房梁之上,杨清望见下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胸臆间热浪翻涌,一股热气自丹田疾冲百汇,几欲破顶而出。
他此生还未曾亲见女子裸身,如今初见,虽只是半面背影,却已令他心神俱震,三魂七魄去了大半,险些忘了自己正置身险境。
“呵……”
突地,一声嗤笑自脑中幽幽响起!杨清猛地打了个激灵,才察觉黑衣女子正半侧着身看向自己,湛蓝瞳眸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戏谑。
“你这小秃驴不守戒律……还有闲心偷觑旁人……好生雅兴啊。”
杨清面上霎时热得发烫,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这才想起自己的性命尚在这贼人的一念之间,怎还有心思去细看那女子的裸体。
下方佛殿,烛光幽昏,香烟如缕,氤氲不散。
女子赤足立于寒彻的青石之上,凉意自足心直透经脉,却似全然未觉。她神情宁静,眸光澄澈,嗓音清越如泉。
“若能为王的霸业铺就坦途,月孛无怨无悔。”
忽必烈沉默如山,目光凝注在女子身上,恍若帝王在疆域图上,亲手划去一块膏腴之地。
烛影交织,那泛着冷玉光的锁骨、圆润香肩,映入眼底;深处或有一瞬迷恋不舍,却如雪遇烈阳,顷刻消融,只余冷硬如铁的帝王之志——万物皆为棋,纵是红颜,亦不例外。
他终于开口,声若暮鼓,沉冷无情。
“说得好!月孛,自本王自波斯将你带回,抚养成人,予你荣华,十八载苦心孤诣……所待便是今日!”
女子最后回眸,凝望佛陀莲座旁的伟岸身影,眸光深沉,仿佛要将那轮廓刻入灵魂。
旋即,转身而行,赤足无声踏过冰冷青石,步履坚定,直向那垂落的暗色帷幕。
哗啦——
帷幕被轻轻掀起,又沉沉垂落。那一抹惊心动魄的雪肌玉色,顷刻被幽暗吞没,只余殿内烛影摇曳,似在为这段隐没于黑幕之后的宿命低吟。
偌大的佛殿,顷刻只余忽必烈一人,巍然如石像,伫立良久,方才缓缓移开自帷幕处的目光。
巨大影影映在地面。那阴影随烛光摇曳,恍如无声潮汐,缓缓漫过青石,最终一寸寸攀上忽必烈冷峻如寒铁的侧颜。
房梁之上,杨清屏息凝神,连心跳都似停滞。下方那静坐不动的身影,分明如磐石不移,却自内而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看得分明——在那闭目入定的沉寂之下,忽必烈的双肩绷紧,恍若拉满的硬弓,下颌紧咬如铁闸锁死,太阳穴处甚至有细微而急促的脉动,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那厚重帐幔深处,终于传来一缕异动。那声音奇异而有节律,低沉缓拍,如无形之鼓,穿透帷幕,敲击在寂静佛殿的青石地上。
倏忽间,帷幕缝隙间倾泻出一抹带着檀香与腥意交织的暖光。旋即,一只白玉般的素手,自幕内缓缓探出,轻轻挑起那沉垂的深红帐幔。
只见,一位赤着筋肉虬结如同铜铸上身的年轻僧人,自那片蒸腾着奇异檀腥气息的帐幔之后步出,他面容平静如深潭古井,不见丝毫波澜。
而他的身前,却赫然端着一具丰腴惹火的赤裸肉体,正是方才进入其中的红衣女子,只见她那一头青丝如墨色瀑布般垂落,螓首微微侧垂,无力的搭在僧人肩头,双眸紧闭,长睫微微颤抖,樱唇微张,悄然溢出细腻喘息。
那僧人双臂青筋虬结,如怒龙盘踞,一双手掌正死死锁住那对丰腴浑圆大腿的根部!
十指如钢筋贴骨,深深陷入大腿内侧温润软肉之中,饱满雪脂膏腴自指缝间悍然满溢而出,被硬生生挤成一道道令人心神摇曳的白腻肉痕,毫不留情的将女儿家腿心私密,彻底暴露出来!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房梁之上窥视的杨清彻底忘记自身所处,目光所及,只见那硬生生掰开至极限的修长玉腿正朝天指去,两截似白藕的纤细小腿在半空之被迫无力摇晃。
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淫猥细节,其源头——皆因在那嫩白腿心儿最深处,彻底敞开的艳红肉阜中心处,一根青筋盘虬的壮硕屌物,死死定入其中,似乎要将怀抱着的这具绝美肉躯从中剖开!
“哼……瞧瞧你们供奉的上师,在庄严佛殿之内,行此等禽兽不如的淫邪勾当!这等污秽不堪的‘教法’,难怪如同过街之鼠,人人得而诛之!”
冰冷嘲讽之声再次响起,杨清羞怒至极,本欲出言反驳,奈何身躯被死死封住,真气滞阻难行,只以双目狠狠瞪向那女子。
“唔……”
刹时,一缕压抑娇喘从女子微张的朱唇中滚溢而出,鼻翼翕动之间,喷洒出幽兰吐息……
杨清闻声,目光不自觉再次望去——此刻,那僧人正缓步往前而去,步伐似重若千钧,每踏出一步,胯下那根粗壮屌物便悍然一捣,汁液横飞,齐根没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筋肉相撞的噗嗤闷响,似乎,那根可怖屌物要将女体腔体内的脏腑器官彻底搅烂!
如此深度媾合,那僧人始终古井无波,目光悠远,穿透烛光,望向莲台佛座下那个闭目盘坐的身影,二人之间的距离随着他沉重步伐,不断缩短。
终于,二人的距离不过两尺——
“嗡——嘛——呢——呗——咪——吽——!”
一声低沉雄浑梵唱真言,猛地从僧人的喉间炸响!整个佛殿为之震荡,烛火疯狂摇曳,连三世佛像都似乎在嗡鸣中微微震颤!
在盘坐如铁的忽必烈,如同一头被唤醒的雄狮,缓缓抬起了头颅,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猛然睁开,死死锁定在近在眼前的这惊世景象之上!
八思巴!!!
一抹杀意如寒流爆散从眸中闪过,映入忽必烈眼中的,却是更加惊心动魄的不堪景象——
一线肥美肉阜正被一根狰狞粗壮的屌物,从根没顶,悍然贯穿!
那被撑到几欲绽裂的粉嫩穴口处,一圈艳红嫩肉正死死绞锁住那粗壮屌物根部,女体平坦小腹之上,竟被硬生生顶出一道可怖的棍壮轮廓!
佛殿内,烛火摇曳欲熄,二人抵死媾合,恰如佛壁之上淫猥地狱,降临在这庄严佛土!
这番淫秽场景看的杨清心头如有战鼓擂动,目光再移不开去半分,下体更是偾张勃起,顶的裤裆高高撑起,几欲喷射!
忽地,那僧人臂膀上虬结筋肉猛然贲张,一双手掌用力扼住女子雪白大腿根处,将那具已然被操弄的失了魂的肉体缓缓向前托起,不过寸许——那根饱饮了处子淫髓的屌杵,自那泥泞不堪的肉穴中悍然退出半截!
黏腻的腥甜淫液被拉扯出千丝万缕的银丝,在烛火下闪烁着凄艳光泽!
随后,双臂猛然一沉!那具丰腴的肉躯如落体一般,以万钧之势朝着那根擎天而立的屌物,狠狠坐下!
“噗嗤!” 一声筋肉闷响传来,那根巨屌再次自肉腔深处破开重重软肉,再度齐根没顶,贯穿到底,伞状龟首死死顶住那宫腔颈处!
“呀……!”
一声短促高亢悲鸣响彻佛殿,女子那优美线条的下巴如濒死般仰起,只听说一连串皮肉绽烈声响起,死死咬住骇人屌物根部的一圈粉嫩肉环被绷扯到极限,臻至剩下一层几近透明的血色薄膜!
下方,两颗饱涨欲裂的囊袋,正以一种摧心裂胆的频率疯狂搏动!
每一次收缩,都将一股股滚烫浓精逼向深处,自那看不见的宫腔中传来阵阵“咕啾”的心悸闷响!
“月孛……”
看着如此火爆的内射场面,忽必烈已是浑身麻木,一双琥色鹰眸至余下无尽冷意,死死看着那对无瑕白皙的嫩足在半空中无力摇晃,十根小巧的足尖儿因强烈潮韵竭力蜷曲,死死反扣,绷成一抹凄艳弧度。
下一刻,一股浓稠滚烫的乳白汁液,混合着丝丝猩红陡然喷发,猛烈地从那紧密嵌合处狠狠喷溅而出!
甚至有几滴混合浆液,在强大喷射力道下,飞溅到了忽必烈盘坐的膝盖、衣袍下摆之上!
这般喷射足足持续了十息,巴思八才终于缓缓挺腰,“啵!”地一声带出淫靡水响,那根刚刚喷射完毕的狰狞巨屌,自那玉户深处中悍然拔出!
只见那粗壮茎身之上,如妖艳蛛网般,缠绕着缕缕殷红的处子血丝!
两条丰腴白皙的腿心正中,原该紧致狭窄的处子嫩穴,此刻已是无法合拢,凄艳大张,被撑作一道艳红可怖的血色腔洞,内里兀自痉挛颤抖,而最深处之地,已然是一片浊白汪洋!
还未等到忽必烈回过味儿来,八思巴已然探出两根手指,竟悍然挤入那绽裂腔穴的最深处,在一片血泊精海之中残忍扣挖!
待到双指缓缓抽出,一抹沾染着刺目猩红滴趟而出,而在那微蜷的食指与拇指之间,赫然捏着一颗闪烁着七彩光晕的玉珠!
在昏暗佛殿中熠熠生辉,光芒流转不定!
一声闷响传来,那具被榨取生命精元的女体如蔽缕般被甩开,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一眼看去,已不似人形,瞳仁上翻,四肢蜷曲,双腿之间一片狼藉,红白秽物仍在持续喷溅,如同汹涌泉眼,伴随着断续的呜咽呻吟,在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
“接牟尼宝!”
一身爆喝如平地惊雷,瞬间将忽必烈震的龙躯一颤!
八思巴目光如炬,尽凝于盘坐在前的忽必烈身上。
掌中那枚玉珠华光鼎盛至极,珠中似困着一条七色光龙,翻腾咆哮,仿佛随时要破珠而出,吞没整座佛殿。
“唵——”
低沉一声真言,自喉间缓缓吐出,若闷雷滚响。那只满覆精血秽液的手掌,托举着玉珠,缓按向忽必烈的头颅顶门。
忽必烈魁伟身躯骤然一震,就在将触顶之际,他全身筋肉顿时绷紧如铁,猛地挺直腰背,宛如一名虔诚信徒,迎接天降神恩。
“——阿吽!”
末后两字真言甫一出口,八思巴掌中玉珠顿化为滚烫粘稠的光浆,轰然灌入其顶门!
“呃——啊!”
即便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也难以抵御这狂烈灌顶之痛,忽必烈低沉嘶吼,身躯绷直如弓,额头、颈项、臂膀之上,虬结的筋肉尽数暴起!
那灌顶而入的光浆,如蛟龙奔腾,呼啸穿梭于经脉之中,冲刷、重塑着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
佛殿之内,金碧辉煌的佛像忽然似有灵觉,表层金漆纷纷剥落,似在畏惧那股冲天邪意。
四周烛火无风自灭,幽暗之间,唯有忽必烈周身散出的妖异光辉,映得这庄严佛殿如同森罗魔窟。
梁上,杨清目睹此景,心底寒意如潮,自足底直冲天灵。
下方那盘膝而坐的魁伟身影,他甚至清晰地听见,对方体内涌动着江河决堤般的狂暴声浪,正脱胎换骨,化作一尊恐怖莫测的非人存在!
忽地,身旁女子湛蓝如冰的双眸精光爆闪,此刻,正是取那鞑子性命的绝佳时机!
“就是此刻!”
皓腕轻翻,一缕细若牛毛的乌光破袖而出,悄无声息,直穿凝滞的空气,疾刺忽必烈后心!
乌光疾若雷霆,然忽必烈身畔的八思巴似早有感应。女子手腕方动,他那半阖的眼眸陡然睁开,寒芒迸射!
“嗡——!”
一声洪浑佛号自他喉间滚涌而出,金刚怒目,法相如山。刹那间,以他为心核,一股厚重如岳的磅礴气势轰然震荡四方!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响彻佛殿,那道乌光竟在距忽必烈半尺之地,被无形巨力牢牢“钉”在半空,再难寸进分毫!
“何方宵小,竟敢亵渎我派仪轨!”
一声暴喝,恍若平地惊雷,震得殿顶经幡猎猎翻飞,卷起尘灰如雾般弥漫。此吼蕴含极盛的精神威压,如狂潮破堤,直扑梁上二人!
杨清胸口猛地一闷,似被千钧巨石撞击,气血翻涌,耳鼓轰鸣。他死死咬牙,强行稳住心神,方才不至当场呕血。
女子见必杀一击受阻,眉目间未现丝毫慌乱。那暴喝声方起未至顶点,她如魅影般倒翻而出。
“啪——!”
足尖轻点梁木,看似纤弱,却令粗大楠梁发出沉闷一声,木屑飞溅。
借这股反震之力,她身形陡然化作一道黑色魅影,短刃反握,凌空俯冲而下,直取忽必烈后心!
“贼和尚——别恍神!”
与此同时,一声如雷的暴吼自阴影中炸起,一名魁梧黑衣大汉疾掠而出。
其筋骨骤然暴张,臂若铁槌,抡起开山巨刀,万钧之力尽汇刀锋,直劈巴思八脊背!
二人一空一地,攻势相互呼应,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此刻巴思八正为忽必烈行灌顶秘法,周身气机尽汇掌心,方才那一吼已损部分真元。
若再出手,不惟仪轨尽毁,他与忽必烈必将同陷险境!
刹那之间,上下两路齐攻,杀机如雷霆坠地,将二人逼入无可回避的死局!
蓦的,盘坐如石的忽必烈动了!
只见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拍出。
掌心泛起暗金魔纹,纹路游走如蛇,森冷若魔爪,掌心竟涌出一股诡异的吞噬之力,将背后必杀一击生生摄住!
女子长剑刺中魔掌,顿感不对——剑势如陷无底棉絮,力道尽数被卸。
随即,一股冰寒阴流沿剑疾窜而来,真气犹如江河决堤,被狂涌吞噬!
她俏颜瞬间惨白,喉中腥甜,鲜血夺口而出,骇然欲绝。
与此同时,忽必烈也不由得闷哼一声,缕缕鲜血溢出唇齿,虽化解杀招,但在此紧要之际强行出手,浑身经脉亦受反噬,体内气血翻涌不休!
生死一线,女子咬牙厉喝——剑光一颤,锋刃应声而裂!
前半截剑身被忽必烈魔掌牢牢吸住,后半截断刃却借反震之势破空激射,犹如毒蛇掠影,寒芒一闪,却恰好直扑躲匿于梁上的杨清。
杨清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森寒扑面而至,几乎连眼皮都未来得及眨,剑尖已近眉心!
就在此刻——
八思巴余光乍见此景,目中异光一闪,竟不顾身后凌冽杀意,左掌隔空推出,一道凝实如山的掌形佛力呼啸而出,正中断刃,将其震得斜飞,嵌入墙体青石之中,发出“铮”的一声长鸣!
然而,此举令他再无余力再避开身后偷袭!
下一瞬,黑衣大汉已如怒虎扑羊,巨刀携万钧之势劈落,刀锋深嵌左肩,直入锁骨与肩胛之间!
“噗——”一声闷响,鲜血如喷泉般迸射!
八思巴面色骤白,本就因施行灌顶秘法而真元大损,此刻又遭致命重创,身形一晃,几欲倾倒。
女子见已得手,面色先是一喜,却又迅速阴沉,同伴虽已重创妖僧,然而他竟仍强忍剧痛,手臂稳如磐石,掌心死死按在那鞑子顶门,七彩光浆翻涌之际,已近尽数湮灭!
若是再不出手,便到二人末日,她强忍真气逆冲的锥心剧痛,目光如电,扫向地面——那半截断刃坠于青石地上,幽光闪烁。
机不可失!女子毫不迟疑,身形如离弦之箭掠出,卷起漫天灰烬,玉手一探,将掉落在地的冰冷断刃握在掌心!
“鞑子——受死!”
厉啸声中,她将残余真力倾注于断刃之上,化作一道凄厉芒影,直刺忽必烈背心空门!
千钧一发——忽必烈双眸倏然睁开,金芒暴射,一股骇人之力自体内轰然迸发!
轰——!
刺目金光瞬息炸裂,冲击波席卷八方,势如雷霆万钧!
首当其冲的巴思八,整个人被生生震飞,肩头巨刀同时崩落,带下一片血肉,重重撞在殿柱上,滑落不动。
黑衣大汉如断线风筝,胸甲凹陷破裂,倒飞而出,撞破数层帷幔,生死不知。
女子尚未来得及攻至近前,便被这股无可匹敌的劲力迎面轰中!断刃脱手,鲜血狂喷,身形倒摔而出,重砸于地,挣扎难起。
忽必烈那熔金般的眼眸缓缓扫过满地狼藉——上师巴思八倚柱而坐,肩胛血肉模糊,气息微弱如游丝;那黑衣大汉深埋于破碎帷幔之下,生死难辨;黑衣女子则陷于碎裂的金砖坑中,身形蜷缩,气息全无。
终是停驻在旁处——一具赤裸玉体横陈于冰冷地砖之上,瞳眸微阖,肤色苍白若雪,染着尘埃秽迹,长发披散凌乱,唯双颊处,诡异地氤氲着两抹病态潮红。
“月孛……”
一声轻唤,温柔如水,迥异于方才的雷霆之怒。
忽必烈金瞳中泛起一丝微漪。
他缓步而前,身影如山,将那赤裸身躯笼罩于阴影之中,随即俯身将其揽入怀中。
转身之际,宽阔背影隐没于佛殿深处那重重叠叠的绛红帐幔之后,恢宏佛殿再度沉入无边静寂之中。
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变故,不过眨眼之间。
梁上潜伏的杨清,已看得目瞪口呆——原以为那二人拼死一搏,纵不能毙其性命,也必能重创此人,谁料竟落得如此惨烈结局!
“不成……若方才那鞑子杀将回来,我岂不成了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全部心神凝于丹田,去催动那股被封困的微弱内力,冲击女子所下禁制。
初时如撞铜墙铁壁,气机一触便被反震回去,带着阵阵隐痛。
但他并不气馁,闭上双眼,将呼吸压至绵长如丝,异种真气如细流般缓缓运转,先不求冲破,唯在经脉间细细摩挲,探寻那封穴之处的虚实。
须臾,他察觉禁制似有细微松动,心中暗喜,当即调息蓄势,丹田真气陡然鼓荡,化作一股细锐暖流,顺着经脉直冲要穴!
只听“嗡”地一声低鸣自骨肉间传出,桎梏轰然崩散,一股久违的畅快感霎时席卷四肢百骸,气息流转如龙蛇奔走,经络通畅无阻!
杨清心中狂喜,险些脱口惊呼,再低喝一声,双臂猛然贯力一挣!
只听“嘣”地一声锐响,那坚韧无比的绳索如死蛇般寸寸迸裂,化作碎屑四散纷飞!
目光一扫,身形一纵,他从梁上悄无声息地翻落,脚尖轻点,宛如狸猫般稳稳着地。鼻端立时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作呕。
杨清强忍不适,先奔向那根殿柱旁,只见那和尚软软倚着石柱,双目紧闭,肩头巨创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迹早已凝成暗黑色。
他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按了按颈脉——呼吸全无,脉象若有若无。
“死了?”
杨清眉头一蹙,却也不再多想,旋即快步奔向破裂的帷幔堆,双手一掀,厚重布帛哗然落地,露出黑衣大汉的魁梧身躯。
只见其胸甲塌陷破碎,嘴角溢着带泡沫的鲜血,虽气息微弱,但胸膛尚有微微起伏。
他心中暗生一丝喜色,随即又转向青砖碎裂处的浅坑。
坑中那女子侧身蜷缩,面白如纸,唇畔挂着一道殷红,呼吸细弱得几不可闻,却依稀吊着一口气。
这二人都是为刺杀那蒙古鞑子而来,虽不知来历底细,但绝非反派邪魔,杨清心念一转,已下定决意——将这二人救走!
他俯身先将黑衣大汉扛上右肩,接着又小心探身,将女子横抱入怀,左臂揽住那几近一握的纤腰。
一左一右,肩扛怀抱,杨清深吸一口气,辨清方向,正要疾冲而出——
“咳……咳咳……”
极其微弱的断续咳声,忽然从殿柱方向传来!杨清登时汗毛倒竖,猛然回首!
只见那本已无声无息的和尚,竟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眸黯淡无光,正死死锁住了他。
“你……你没死?!”
杨清顿时惊骇无比,哑声说道。
“你……与我佛……有缘……为何……要走?”
八思巴的声音极其虚弱,每吐一字都似耗尽全身气力,说话间,唇角又渗出一缕乌血。
“我对当和尚半点兴趣也没有!”
杨清只觉莫名,说道。
“宿命……因果……你岂能……弃佛……独去……”
八思巴的气息愈加微弱,几近化为幻音。
“邪魔外道,我没趁机补你一刀,已是还了因果!”
杨清话音落下,足下一蹬,抱扛着二人猛地撞开大殿侧面一扇虚掩的雕花木窗!
“呵……”
殿柱下,巴思八望着杨清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动,终究只是吐出一口浓稠淤血,头一歪,昏死过去。
唯有那若有若无的微息,昭示这具躯体尚未彻底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