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一路疾行,直至夜色四合,方远离那片可怖魔寺。
虽说内力全失,可一身筋骨竟变的异乎强健,先前挨了一发暗器不说,肩挑臂挟二人,竟也一点不累。
途经荒村破庙,稍加打听,决意不再回长安,而是走小道西去,直奔那比邻长安的咸阳城而去,沿途不敢丝毫松懈,唯恐那魔寺中有追兵杀至。
两日两夜,几近未曾阖眼。
偶有栖身之处,不过是些塌屋残檐。
直至第三日清晨,终于抵达咸阳城外,此处城门守备依旧森严,甚至还有蒙古骑兵驻扎,若无牌票,难以通行入城。
还好幸遇一辆运粮的驼车,车夫是个老者,见杨清衣衫带血,左右所携之人皆气息奄奄,方允他三人藏身于麻袋之间,终是偷渡入城。
入得咸阳,杨清在城西一处破旧客栈落了脚,翻出二人随身包裹里的碎银,包下三间僻静客房,又外出采买了些疗伤药物。
二人虽在血战中伤势沉重,却未及要害,只需静养,迟早能复原。
反倒是杨清,外表看似无恙,实则丹田空荡,真气一丝不存。
他索性也随二人一同静养,日间悉心为二人煎熬汤药,夜里则独自盘膝榻上,默运心法。
然而,不论如何默念《玉女心经》或是《九阴真经》心法口诀,丹田中皆似空谷回声,一片死寂。
初时,他并未太过忧惧。
因自幼修习内力便十分缓慢,只当是受妖僧一吼的余波,经脉受损。
到了第二夜,依旧毫无寸进,心底才渐渐生出不安。
第三夜,残灯将熄,孤月西斜。杨清额角冷汗涔涔,胸口郁闷如压巨石,心头骤起惶然。
“难道说……我此生再难修成内力了么?”
他强撑精神,或盘膝静坐,或吐纳导引,甚至以双掌抵住小腹,期望激起半丝真气波动。可无论如何努力,丹田气海始终死寂如灰。
三日三夜,几近枯坐。灯油燃尽复续,烛火昏黄如豆,他却不肯阖眼。眼底血丝纵横,心念紊乱,隐隐有绝望之意爬上心头。
难道这魔寺一遭,自己竟落得个废人下场!
念及此处,胸口似被利箭刺穿般隐痛。
他忆起娘亲曾言:待襄阳一役之后,便要南下,铲除江南魔教。
自己当初还曾暗暗发誓,要作她手中利剑,替她斩尽魔孽。
如今这般,若是随娘亲而去,只怕只会成为累赘,甚至连替她挡那一箭的资格都没有!
一念至此,杨清胸口涌起难言之苦。
这般不堪,还不如放出死在襄阳好了。
至第四日正午,那二人终于缓缓下的榻来。三人终于围坐一桌,破窗棂外,斜阳如碎金洒落,一壶清茶氤氲着热雾,袅袅升起。
“想不到……救我二人的,竟是你这小和尚。”
女子率先开口,只见她年约二十,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眉目深邃,瞳眸湛蓝,五官轮廓分明,一头栗色长发浓密如瀑,末端编成数条细辫垂落双肩,显然并非中原人氏。
“若非小妹相劝,只怕我真要错害了好人。”
那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女子,随即接声。
这大汉年近四十,虬髯满颊,浓眉如剑,双眸炯炯,背脊若铁塔般雄壮,披发结辫,看来也不似汉人模样。
“我并非广仁寺中僧侣,只是因缘不测,被人强行虏至寺里而已。”
杨清见二人似对自己仍有防备,摇了摇头,说道。
二人闻言,神色稍缓,索性便自报了来路——
女子名唤迪娅,回鹘族人,大汉姓段名烈,金人女真。
二人家门早年均为蒙古铁骑所戕,仇恨深重,誓不与蒙古鞑虏并立,遂投身长安义士之列,矢志抗蒙。
此番潜入广仁寺,正是要伺机刺杀忽必烈。
言及此处,段烈望向杨清,说道。
“小兄弟,还未请教尊姓。”
“我叫杨清。”
杨清略一沉思,说道。
“既已脱身,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迪娅凝眸望着他,说道。
“杨兄弟若无去处,不如加入我等,下次,定要将那鞑子狗头取下!”
段烈提议说道。
“那鞑子此番一遭,身边必是重兵环侍,欲再取其性命,并非易事。”
迪娅娥眉微蹙,神情凝重,说道。
“在下内力虽失,一些粗浅的拳脚尚存,若二位不弃,愿随骥尾。”
杨清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杨兄弟莫要自谦,你一身筋骨气魄,非比寻常,竟独自扛我兄妹二人,一口气奔行数里,此等本事,岂是凡人能及?”
段烈拍了拍杨清的肩膀,朗声说道,语声未绝,只见迪娅已素手探出,轻扣杨清手腕。指尖甫一触脉门,她神色陡变,脱口而出。
“怪哉……常人失了内力,必是羸弱不堪,而你的体魄却依旧强悍,难怪你中了我的暗器却丝毫无碍……”
“我曾听闻,自那金轮国师死后,密宗便广寻童男,强纳为寺中弟子。其法门怪异,以童体祭炼,谓之‘转生金身’,可延修行之寿。”
段烈凝眉,沉声说道。
“若真如二位所言,那些和尚……欲将我活活炼死?”
杨清闻之,心中一凛,面色微白。低声道。
“怕他作甚!你既已逃出生天,有我兄妹二人在此,那些妖僧纵追来,也休想再动你一根汗毛!”
段烈见他被惊得慌乱,反倒朗声大笑,双掌一拍案几,震得杯盘铮然作响,道。
“说不定那些妖僧瞧你根骨异常,反要以密宗秘法为你灌顶,收你为高徒,传其衣钵呢~”
迪娅忽地轻笑,说道。
“灌顶?”
杨清疑惑抬首,满眼不解。
“便是那日在广仁寺,你我亲眼所见之事!那妖僧口称佛法,实则以淫邪双修之术惑众。连那鞑子忽必烈也受其蛊惑,将其妻妾供奉给寺中上师,任由他们行那奸淫群交之事!”
段烈冷哼一声,说道。
杨清闻言,心头一震,脑海迅速浮现那日所见,那番场面属实诡秘难言,让他至今难忘。
“怎么?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莫不是心生向往,恨不得也去广仁寺里做个快活和尚?”
迪娅见他怔怔出神,唇边泛起一丝讥诮,说道。
“你……”
杨清脸色陡然涨红,起身欲辩,段烈却大笑,伸手一拦,打圆场道。
“哈哈,杨小兄弟莫恼!那般场景,谁人见了不心头发热?莫说你小小年纪,血气方刚,便是我,也看得是心头火起。”
“哼,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
迪娅冷哼一声,白了二人一眼,转身欲去。
“小妹且慢。”
段烈忙唤住她,神色一正,转望杨清,郑声道。
“杨小兄弟,我与小妹不日便要返长安。估摸是凶险非常,你……果真要随我们同去么?”
杨清从方才的窘迫中回过神来,望向窗外,心中一片茫然。此刻天涯飘零,既无去处,略一沉吟,终是点头道。
“天下之大,我已无所归。若二位不弃,愿与同往。”
“好!说得什么嫌弃!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好兄弟!咱们三人同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段烈大喜,伸手重重一拍杨清肩头,朗声道。一旁的迪娅只是回首看了看段烈,并未多言。
数日后,待到二人伤势恢复大半,整理行囊,辞离咸阳,踏上往长安去的路。
一路并无太多阻滞,至午时,便见得长安高城远远耸立,当行至城墙百丈之外,三人步子齐齐顿住。
只见城门两侧高竿林立,阴风飒飒,竿头竟悬挂着数十具尸首。或衣衫破碎,或血迹未干,面目狰狞,风吹之下,尸体兀自摇曳。
“看来是鞑子清缴了城里据点。”
迪娅眸光冰寒,盯着那一排排尸首,冷声道。
一旁的杨清神色不见波澜,月余前的襄阳一战,其中景象,岂止惨烈百倍于此?
只是令他极为不忿的,却是城头之上,数名披甲兵卒正倚壁而坐,手执酒壶,对着那一排排干尸嘻笑指点——蒙古鞑子,残忍至厮!
“我们先在城外候上半日,待到天色渐晚,再行入城。”
段烈面色沉凝,说道。
暮霭渐深,残阳一点血色亦被吞没。又过得半个时辰,待更鼓初歇,巡逻稍缓,三人借着黑暗掠至城墙僻角。
此处墙垣较低,段烈双臂振处,足尖连点石缝,已如猿猴般轻灵翻上。随即垂下绳索,引得杨清与迪娅一同悄然潜入城中。
城内一派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长街之上,唯有鞑军巡逻的铁甲铿锵,火光明灭。
三人不敢走正道,只潜行于影隙,数个起落,便已跃上房檐,犹如三只夜行狸猫,飞掠于重重屋顶之间。
绕行良久,近半个时辰,方在一处僻巷尽头,瞧见一面残破酒幡,迎风低垂,上书“醉仙”二字。
酒肆门扉紧闭,室内不见灯火。段烈挥手示意,三人绕至后院,撬开一扇后窗,翻身而入。
杨清抬首四顾,只见堂内桌椅倾倒,残破狼藉地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寂寥如坟。
“该死的鞑子!”
段烈目光一扫,面色骤厉,猛地一拳砸在桌上,低吼道。
“未料连此处也被扫了个干净。”
迪娅神情冷峻,缓缓道。
“既如此,此地不可久留。”
段烈叹声应道。
“此地既已被清缴,反倒不会被留意,或可暂作歇脚之地。”
迪娅却摇首,说道。
“小妹言之有理,今夜就先在此地将就一下。”
段烈点了点头,说道。
罢了,三人各自寻得一间残破厢房,权作栖身,渐次入眠。
次日清晨,天光微启。
杨清自榻上醒来时,只见桌旁静静横陈一柄精钢匕首,一旁压着张纸条,字迹杂乱:杨小兄弟,我二人去探探那鞑子忽必烈的踪迹。
切切记之,莫要乱闯,在此处等候便是。
看罢信纸,杨清心中虽觉几分无奈,却也明白自己如今内功几近全失,贸然跟随反添拖累他二人,思及此处,也唯有依言静候。
他回榻而坐,双膝一盘,垂目凝神,默诵口诀,欲再次运行周天,养神炼气。
然而,这般坐了了大半个时辰,丹田中那缕温热之息依旧不见增长分毫。
念头翻涌,少年偏又不甘,强自稳坐,直至日影西斜,这大半日苦修,终是徒劳无功,毫无寸进。
“再这般枯坐,只怕也是没用了。”
杨清翻身下榻,足尖一点,正想活动筋骨,却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沉重铁甲撞击之音。
紧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尘灰飞扬。
他心头一凛,疾步掠至窗旁,悄然窥视。只见院落中涌入七八名兵丁,皆披甲执戟。为首一人身材魁伟,冷喝一声。
“仔细搜!此处昨夜曾有人翻入,绝不能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顷刻之间,兵丁分散开来,或推门踹户,或翻桌掀案,有人甚至翻检灶灰,院中登时是灰烬飞舞。
他屏息凝神,贴身立于墙后。只觉脚步声渐近,数名兵卒正向潜伏的厢房逼来。
忽有一兵丁眼尖,冷喝一声。
“这厢有异!”
长刀“锵”然出鞘,寒光霍霍,直劈偏房门板。木屑纷飞间,杨清心念电转,脚尖一点,身子似燕掠风,腾跃上横梁。
未及喘息,几个兵丁已鱼贯而入,其中一兵丁听的房梁微微异动,立时反应过来,仰面厉喝一声,横刀便削向梁上。
杨清衣袖一抖,拍落厚积尘灰。
灰尘翻卷,迷人眼目,几名兵卒齐声咳嗽,刹那间刀光落空。
“别让他跑了!”
房外鞑子首领怒喝,声音震得屋瓦皆颤。
兵丁们仰头再寻,却见横梁之上空无一人。骤然,窗纸“扑”然破裂,一道黑影疾若流星,掠出屋外。
杨清方一落地,便听背后呼啸追来。
前巷窄狭,两名兵丁横刀拦截。
杨清眼神一凛,脚步不止,猛然借墙一蹬,整个人如燕子翻飞,贴着刀锋掠过。
衣襟被刀风划裂,几缕布条随风飘散。
追兵怒吼扑来,杨清转身钻入堆满木柴的巷子。背后喊杀声逼近,他忽地扑身滚入柴垛,双手猛地推倒,木柴轰然散落,拦住巷口。
几个兵卒奋力冲撞,却被阻得一滞。杨清早已借机翻越旁侧低矮砖墙,身影消失在浓烈日光中。
翻墙而出,少年只觉心口剧烈起伏,背脊不觉尽是冷汗。脚步却不敢稍歇,沿着巷弄一口气奔至长安城中另一头。
再回望身后之时,追兵已无踪影,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抬首望去,巷道尽头豁然开阔,眼前竟是一条热闹非凡的主街。
往前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正是长安城中一繁华集市。
只见此处店铺林立,珠宝行、香料肆、胡商的珍奇器玩铺陈其间,叫卖声与异域口音杂糅,熙熙攘攘,宛若百国云集。
然杨清此刻惧怕追兵骤至,无心观赏,只得低首垂眸,以连帽覆头,混迹于人群。
不觉之中,夜幕已然降临,街巷灯火如昼,喧嚣更胜白日。
灯笼高悬,红光摇曳,卖艺者翻腾跳跃,锣鼓震天,食肆飘来烤肉与陈酿的浓香,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杨清对这番繁华烟火没有半点兴趣,兀自垂首缓行,忽闻前方一阵人群聚集,只听一股洪亮之声,穿透喧哗,铿然入耳。
他心头微动,循声挤入人群。
只见一皓发白须的老者立于人群中央,他头戴方巾,身披长袍,手持折扇,眉飞色舞,正绘声绘色述说着什么,周遭听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时而屏息凝神,时而点头称叹。
“话说那神雕大侠杨过呐!仗玄铁重剑行走江湖,携威猛神雕纵横四海,襄阳城下力抗蒙古铁骑,万军之中取蒙哥大汗头颅,威震天下,实乃当世无双之豪杰!”
听众闻言,纷纷拍手叫好,赞叹声此起彼伏,有人高呼:杨大侠真乃真英雄也!另一人附和:天下豪杰,唯杨大侠一人耳!
杨清立在人群之中,心中暗潮翻涌。没想到自己这位爹爹威名如此之盛,竟连这蒙古治下的长安城,亦无人不晓其名号。
“先生,你说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知可知神雕大侠之妻——终南仙子的事迹么?”
人群中忽有一大汉,笑问道。说书人闻言,抚须一笑,清声答道。
“自然知晓!终南仙子,江湖皆传其不仅容貌奇美,武功更是高绝!其名头丝毫不输神雕大侠!”
杨清心头一震,暗暗失神:终南仙子?
难道便是娘亲?
脑海中倏地浮现出那道素白背影,胸臆酸楚难当:娘亲,您竟有此名号,孩儿竟也不知……
未待他多想,那说书人又开口说了。
“然诸位恐不知晓,这终南仙子来历非凡。相传她本是秦岭深处的一条雌蛟,修炼千载,后得古墓派高人点化,方得化形成人,故世人又称她为——小龙女。”
杨清听至此处,眉头紧锁,心道:胡言乱语!
娘亲清白高洁,何来蛟龙化形之说?
他不屑一笑,双臂环胸,正欲转身离去,怎料那说书人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尖锐,朗道。
“《山海经》有载:蛟龙性淫。这妖孽纵化人形,也改不了骨子里的贱性!诸位只道这小龙女冰清玉洁,实则夜夜罗帐,人尽可夫,乃天下第一浪货!!”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或掩口窃笑,或摇头叹息,有人低声交谈,似觉此话不无几分荒唐,却又被那说书人舌灿莲花所惑。
杨清胸中怒火已是陡然窜起,此人满口污言,竟敢如此玷辱娘亲名节!
指节暗暗攥紧,心中恨不能立时上前,一招折了那人的舌头,让他再不能信口雌黄。
可余光一扫,此处闹市喧哗,人群密集,若贸然出手,必引纷乱,甚至惊动官府,反而自陷险境。
一念至此,他胸膛剧烈起伏,硬生生将怒意压下,心头暗道:待人群散去,必将此人好好收拾一番!
只见这说书人眼光一闪,却忽停下,说道。
“诸位,诸位,老夫嗓子干涩,讲此秘闻颇费心神,若有心听这终南仙子的轶事,不妨略表寸心,以助老夫润喉。”
他话音未落,一垂髫小童自人群中钻出,年约七八,面容机灵,手持一竹篓,绕着人群前走着,众人果真纷纷掏钱,铜子儿叮当作响,落入竹篓。
那出言询问的黑脸汉子更是豪气,抖出一张大额银票,掷入篓中。
小童接过银钱,喜笑颜开,忙递给说书人。说书人接篓一看,笑得眯眼,拍扇续道。
“好!诸位既如此仗义,老夫必当倾力而谈!”
“十六年前,杨大侠曾在全真教修道,这妖女道场正好比邻重阳宫,她见杨大侠相貌俊郎,仪表堂堂,心生倾慕,竟生生将其虏走,占为己有!”
说书人清嗓再言,摇扇一笑,绘声绘色道。他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周遭听众,声音低沉却抑扬顿挫,吊足了胃口。
“这妖女自将杨大侠虏回道场后,日夜痴缠,要与其结为道侣,而杨大侠虽尚未堪破世事,却也是正气凛然,死活不从,气甚了还推她一把,冷声道:妖女,休想乱我道心!,可此女脸皮厚如城墙,竟横剑于颈,以性命相逼,哭喊道:不成夫妻,便做师徒,否则便横死在面前!,杨大侠也是心性纯善,生怕她真做出自绝之事,只得应下。可这事儿背后,嘿嘿,另有隐情——诸位猜猜,这妖女为何非要杨大侠做她徒弟?”
说书人停下话头,摇扇一笑,故意蓦了片刻,周遭听众顿时起哄:快说!为何如此?
说书人轻咳一声,眯着眼,扫视人群,继续道。
“诸位可知——这古墓派的武功叫什么名儿?对了——正是玉女素心剑法!乍听之下,端的是冰清玉洁的正派功夫,然这名儿虽雅,实则大有蹊跷!这套剑法要所练之人赤条条对拆招式,方能心意相通,剑随情转!故而,这妖女心机之深,所图者,便是借师徒名分相挟,逼得杨大侠不得不学这玉女素心剑法!”
杨清闻言,面皮顿时一烫,玉女素心剑法他自幼常习,也与娘亲对练剑招,却未曾听说过需要裸身练功,此人嘴里果然吐不出半句人话!!
未待他细思,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又继续言道。
“杨大侠是万没想到自己这便宜师父如此狡诈阴险,但师徒名分已定,他也拗不过伦理纲常,便只好从了。于是,就在师徒二人练剑对招时,这妖女就这么赤身裸体,一边舞剑,一边浪叫:好徒儿,快来插死为师吧!”
“关隘在于,这妖女不仅相貌极美,身段儿更是一等一的好,奶大臀翘,蛇腰长腿,若是脱光衣物,裸身横陈眼前,莫说我等凡夫俗子,便是得道高僧见了此景,修行了一甲子的定力怕也要化作滚滚陈精,一泄千里!”
“杨大侠再怎么英雄盖世,终究也有七情六欲,只得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索性与之结为连理,以一根铮铮铁杵日夜挞伐,将其体内春情欲火,以荡荡正气尽数化解,免得这妖孽再出来为祸人间!”
说书人摇头晃脑,语气愈发下流,扇子一挥,引得台下哄笑连连,议论如潮。
“诸位,这便是神雕大侠与终南仙子的秘闻,可叹一代英雄人物,竟与这等妖孽纠结不休,可笑!可叹呐!”
周遭听众或笑或叹,有人高呼:好个龙妖,真乃祸水!有人摇头道:杨大侠英雄无双,怎会娶此等贱货?议论声如潮,喧嚣不绝。
“你这无耻老匹夫!竟敢辱我爹娘!”
此言一出,声如惊雷,响彻人群。围观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纷纷转首,目光齐刷刷投向杨清。
人群中窃窃私语,有人道:这小儿何人,竟称自己是神雕大侠之子?又有人道:怕是听戏听疯了,戏言也当真!
那说书人先是一愣,转目看向杨清,却见他不过是个黄毛小儿,随即眯眼心道: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搅我场子!
他抚须冷笑,开口呵斥,喝道。
“无知小儿,胆敢在此胡言乱语!竟敢口称你爹是神雕大侠,莫不是失心疯了……”
话未说完,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夹杂着甲胄铿锵之音,乃是巡夜甲士朝此地走来。
一队蒙古甲士们手持长矛,步伐齐整,气势森然,正察觉此间人群聚集,前来查探。
人群登时如惊弓之鸟,纷纷推挤逃离,生怕惹上麻烦,那小童见势不妙,抱起竹篓,钻入人群,转瞬不见。
说书人亦面色一变,顾不得再与杨清纠缠,袍袖一拂,混入散乱人潮,眨眼间隐没无踪。
杨清欲找那说书人说道,却被四散人群挤晕头转向,再抬首之际,此处却只剩他一人,哪里还有半点说书人的影子。
“兀那小子!站住!”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铿锵传来,巡夜甲士渐逼近,为首的头领满脸横肉,手提铁链。
他远远瞥见只剩杨清一人四处张望,厉声喝道。
杨清见状,心头暗道不妙,低头便要快步离开。
那头领见他欲逃,更觉其中有诡,冷哼一声,使了个眼色,身旁几名甲士立刻撒开步子追了上来。
正当他才转过身,便已被三五名甲士堵了去路,长矛交错,封死了退路,那满脸横肉的头领提着铁链一步逼来,狞笑喝道。
“小子,方才此处喧哗滋事,想必与你脱不了干系,乖乖受缚!”
杨清心下大骇,摸出腰间匕首,正欲奋力冲杀,忽听耳畔生风,一道黑影自檐角飞掠而下,快如闪电,几乎只留下一缕残影。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幽香,扑面而至,直入心脾。
那几名甲士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矛竟不知怎的被轻轻一拨,呼啦啦散乱,叫喊未出便已跌翻在地。
头领铁链方才甩出,链声犹在半空,却被那人纤纤素手轻巧一握,硬生生止住。
只见此人身形一晃,似轻烟般掠到杨清身侧。
“走!”
一道冷冷女声在耳畔响起,不待杨清分辨来人模样,腰间已被一股柔劲托起,身子凌空而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街巷深处。
杨清只觉耳畔风声呼呼,顷刻间已被那人带离闹市。穿过几处曲折巷弄,终于落在一处幽暗角落。
那黑影轻轻放下他,衣袂微扬,气息清冷。杨清心头怦怦直跳,急忙抬眼一看——只见月色微洒,映照出一张熟悉的容颜。
“是你?”
来人正是迪娅。她一袭深色劲装,腰间佩剑,鬓边微微散落几缕发丝,眼眸在夜色中清亮如水,带着几分凌厉。
迪娅看了他一眼,冷声道。
“胆子倒是不小,竟敢闹市里乱闯,若非恰好让我瞧见了,你定要被鞑子兵给捉了去!”
“我……”
杨清低头讷讷道。方才听那人如此胡诌娘亲,他怒极失态,竟至忘形,才做出这等蠢事来。
“先随我来!”
迪娅眸光在他脸上凝定片刻,低声说道。说罢,身形一晃,袖中短剑映出一线寒光,已掠向巷口。杨清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
二人一路疾行,七拐八绕,终于在城东南僻静处停下。这是一处残破楼房,青砖斑驳,门扉半掩,蛛丝布满。
迪娅推门而入,先是抬手轻叩三下,又顿了顿,才推开木门。
杨清随之走入,只见屋中灯火昏暗,几缕油烟摇曳,在陈旧梁柱间投下斑驳影影。
屋里摆着几张旧桌椅,坐着五人,皆神色凝肃,或披甲或便装,却都带着一股浓浓杀伐之气。
其中一名汉子正盘膝而坐,见二人进来,目光一凝,沉声问道。
“迪娅,你怎带了旁人来?”
“莫要疑心,便是此人在广仁寺中救了我兄妹性命,叫杨清。”
迪娅冷看那汉子一眼,说道。
待众人看清后杨清模样后,屋中气氛微微缓和下来,重新落座。
其中一位汉子在主位坐下,神色肃然,说道。
“今日探得消息,城中百来号弟兄,只剩下眼前这几位。余者要么被杀,要么被擒,要么下落不明。”
屋内一阵沉默,唯有油灯轻轻噼啪作响。
片刻,一人沉声开口。
“如今鞑子忽必烈率兵北上,空出关中防备。我等若留在此处,暗中积蓄力量,未尝不是上策。”
话音方落,迪娅却冷笑一声,说道。
“等他南下?届时鞑子兵精粮足,大军压境,我等只怕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正该趁他新败,军心不稳,衔尾追击,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色变,如此谋划是否怕是过于冒险!便在此时,木门却忽的被推开,冷风卷入,灯火摇曳。
只见段烈踉踉跄跄闯进屋来,满身血污,步履虚浮,鲜血顺着破裂衣甲汩汩流下。他一手撑着门框,喘息如牛。
屋中几人齐齐起身,迪娅面色为之骤变,快步上前扶住查看他的伤势。
段烈艰难地摆了摆手,哑声喝道。
“我去探那长安府中……谁料竟不止有一位喝上镇守!”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凝固,屋内众人脸色大变。
段烈抬眸看向众人,面容狰狞,说道。
“各位,现在别……别妄想在长安坐等!迟早有一日,我等会被那群和尚诛杀殆尽……”
话音未落,屋角一人猛地拍案,厉声喝骂。
“段烈!我等再三劝阻,你们却执意要行刺鞑子忽必烈,如今致使西域密宗势力介入!”
另一人立身而起,指着段烈与迪娅喝道。
“若非你们兄妹一意孤行,岂有今日之事?”
迪娅闻言,猛然起身,目光冷冽如霜刀,清声厉喝。
“若只知苟活,又何谈大业!”
一人冷笑,讥讽道。
“大业?哼!究竟是金国、高昌的大业!还是尔等同蒙古鞑子的大业?”
“我兄妹为刺杀那忽必烈,九死一生!你竟疑我们与他通谋?”
迪娅只觉胸膛气血翻涌,厉声反问。
“哼!谁敢断言不是?自从你们兄妹去了那广仁寺,据点便遭血洗,如今你们二人却好端端的活着,若不是去通风报信,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那人狞笑一声,语带挑衅。
气氛骤然紧绷,众人皆目露寒光。
“此时内讧,只会让鞑子看了笑话,不如细议北上,再谋后策。”
段烈忽地扶桌而起,面色苍白,却声若洪钟。
“北上?若再听你这蛮狄胡乱指挥,只怕我等……”
又一人嗤声冷笑,然而还话音未落,只见迪娅反手拔剑,寒虹破空,剑鸣清啸,喉头已然血溅,当场毙命!
“你这贱人!”
“果然是鞑子的奸细!”
场中众人乱声大喊,刹那间兵刃出鞘,刀光霍霍,映得屋中灯火摇曳不定。
杨清见场中混乱,急忙一手揽住段烈肩膀,几乎是连拖带拽,将他带到屋角一处旧柜之后。
而段烈此刻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口中低沉说道。
“快走,此事与你无关……”
此时,迪娅趁隙旋身,剑锋划出一弧冷电,逼退左右夹击的两柄长刀,随后冷冷看向杨清,说道。
“你若自认汉人,便随他们一齐攻杀我便是!”
杨清闻言,心中纷乱如麻,屋中皆是抗蒙义士,此刻却因汉夷之分,刀剑相向。
一月前,他随娘亲到襄阳抵御蒙军,自然认同驱逐胡虏的说法,兄妹二人虽并非汉人,也是血勇抗蒙之辈。
正当他犹豫之际,只见屋中剑光乍起,宛若骤雪横天。
迪娅身影快若鬼魅,眨眼之间便欺近一人身前,短剑划过喉咙,血光迸溅。
尚未落地,剑势已急转,反手削断另一人手臂,趁其惨叫踉跄之际,一脚点在胸口,连人带血踹飞在墙角。
场中瞬息,已是三人毙命,其余几人见状,低声怒吼,刀影如瀑齐落。
“一群乌合之众!”
迪娅冷笑一声,剑势急转,长袖鼓荡,铮然声中,寒光环绕,生生逼退三柄钢刀。
她身法狠厉,剑锋再度划出一道诡异弧线,刺入对面一名人咽喉,鲜血狂喷。
但余下二人一刀一剑,配合精妙,左一攻,右一守,进退有度,迪娅虽剑光纵横,却也被逼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
忽的,只见迪娅眼神寒如霜雪,猛然振腕,乌光爆开,直取其中一人眉心!
“噗!”
那人来不及闪避,瞬间被暗器洞穿头颅,当场毙命。
“啊——!”
最后一人目眦欲裂,怒吼中猛地挥剑横斩!
迪娅伤势本就未曾全愈,此刻连杀四人,已是强撸之末,只觉寒光一闪,眼前已是森冷剑锋!
寒光骤至,铁器相击之声在屋内炸响!
手中短剑被硬生生劈飞,斜插在破旧木柱上,剑吟不止。迪娅眸光一寒,袖袍一振,几道乌光疾射而出,犹如毒蛇吐信,直取要害!
“叮叮叮!”
那人早有察觉,长剑连舞,将暗器尽数击落。他见迪娅空手力竭,脸上狞色一闪,狂喝声中,迅速取下腰间匕首,奋力掷出!
剑光一闪,血雾翻卷,利刃透胸而入!
迪娅身形一震,连退几步,委顿于墙,嘴角缓缓溢出鲜血,湛蓝双眸瞬间灰暗,几乎失去神采。那人见状,脸上露出得意狞笑,缓缓逼近。
杨清看的心头狂跳,正欲出手,然而,就在那人低头握住剑柄欲将其拔出,迪娅猛地抬起手,死攥住了他的手臂。
“你……!”
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长腿如鞭,猛然横扫而起,足尖破风,狠狠点在喉咙之上!
咔嚓!
喉骨碎裂,惨叫未出,那人双目圆睁,仰面倒地,再无气息。
转眼之间,屋内死寂一瞬,只余灯火摇曳。
“快……快去看看……小妹……怎么样了。”
段烈低声嘶哑,说道。杨清闻言,忙从柜后爬出,来到迪娅身边。
此时,只见她依在墙边,眼帘低垂,气息若有若无,胸口插着匕首,鲜红自伤口缓缓渗出,似随时都会断绝生机,杨清俯身探脉,指尖只觉冰凉,脉息全无。
岂料迪娅那原本垂落手陡然抬起,指间寒光一闪,一支袖箭已然抵在喉下,细微血珠顺着颈侧渗出。
“方才不出手相助,现在是想欲置我于死地么?”
迪娅唇角血痕未干,嗓音哑冷。
“我并非要杀你,只是他们……”
杨清冷汗直冒,纹丝不动,只低声辩道。
“呵……”
迪娅目光一斜,落在那几具躺血泊之中的尸首上,似要再言,终究气息一乱,手臂无力。
袖箭“当啷”一声坠地,身子一倾,便已昏然倒入杨清怀中。
杨清连忙将她扶入内室,安置于床榻之上,又去照看段烈,他伤势稍轻,身上并无开放创口,不过筋脉震荡,脏腑震荡,只需静养便好。
旋即再回到迪娅榻前,却只见她胸口血迹早已干凝,面色惨白,气息若有若无,恍若游丝,似随时会殒命。
杨清见状,心头大乱,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迪娅艰难睁眼,声若游丝。
“将我……腰间青囊……取出……其中白药外敷……再去打盆热水……将红药兑水……喂我……”
杨清忙依言而行,将她腰间青囊取下,果见数卷白纱与数包药囊,旋即又去灶前烧得一壶滚水。
“先扶我坐起……解开衣襟……先缓缓将剑刃拔出……万万不可过快……若血涌而出……我便必死无疑……”
闻言,杨清先是一愣,抬首望去,只见迪娅湛蓝瞳眸已近散开,光彩摇曳若尽。他咬牙定神,双手缓缓伸出,去解她颈间衣扣——
玄衫散开,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胸前却横亘着一道森然剑刃,冷光犹在,几近没入心口,血已凝成黑紫。
然而就在那创口旁侧,两道饱满得惊人的弧线拔地而起,向上勾勒出浑圆的侧缘,似要将撕裂的玄衫撑得更开。
上缘挺秀,下缘丰腴垂坠,肌肤温润白皙,如羊脂暖玉,隐隐透出皮下淡青脉络,诱人至极……未曾想,这回鹘女子衣物下所藏的身躯竟如此之之好!
虽是仅限于一角春色,却也看的少年为之一窒,面皮滚烫,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落处。
忽闻一声低哑催促,将恍惚心神猛地拽回———
“愣着做什么……快……拔剑……”
杨清心头一凛,杂念顿消。
他探右手攥住剑柄,掌中顿觉腥黏,滑不留手。
剑锋微颤,一寸寸自雪肤中退出,殷红鲜血随之涌出,沿乳峰轮廓蜿蜒而下,惊心动魄!
“呃……”
迪娅闷哼一声,眉尖紧蹙,勉力伸手在胸口创口四周点了穴道,胸前伤口随着呼吸鼓荡,仍有缕缕鲜血涌出,却仍咬牙撑着,不肯失声。
剑身终于尽数拔出,杨清手臂微颤,几乎支撑不住,那柄森冷匕首失了依托,坠落于地,发出一声清越铿然。
他忙抖开药包,将白末倾洒,药粉遇血,嘶嘶作响。
又急扯了卷素纱,压住伤处,可殷红仍透纱而出,眨眼染透。
“莫慌……区区一剑……还要不了命……”
迪娅声若游丝,却仍带三分冷冽。
杨清默然,伸手指尖才触及襟口,便觉那雪肤之下微微颤抖,烫得惊人,他不敢多停,只将襟口层层掩好,又抽过一只绣枕,垫在颈下,让她斜倚,免得创口再受挤压。
他又转身去案边捧来瓷盏,盏中是方才急煎的止血汤药,尚冒着缕缕热气。
迪娅微抬眼帘,湛蓝眸子映着烛焰,像两抹沉水寒星。她未语,只就着手,将药缓缓咽下。苦汁入口,眉峰轻蹙,却一声未吭。
直到药汤尽数喂下,杨清才敢稍稍放松,整个人倚在榻旁。烛火渐渐燃尽,摇曳成最后一缕红光,他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便在那榻边沉沉睡去。
夜半风声入窗,烛泪早已化作冷蜡。
杨清一觉到天明,脊背酸麻,骤然惊醒,回首望去,只见迪娅面色惨白如雪,双眸紧闭,气息若有若无,胸口起伏也几不可辨。
他心头一跳,猛地俯身,伸手到她唇鼻处探去。就在此刻,一只苍白素手忽然抬起,捏住了他的手腕。
“……我还没死!”
迪娅嗓音虽虚弱,却仍旧冷冽,眼睫微颤,蓝眸半启,看着杨清。
“我还以为……”
杨清连忙垂首,低声说道。
“给我……把药换了……”
话未尽,便被迪娅打断,杨清应声欲起,手方探去,却见迪娅的目光牢牢落在自己身上。
蓝眸明灭如星,恰似冷霜,少年心头一阵慌乱,指尖在半空犹疑,竟不敢轻易落下。
“你这小淫贼……昨晚看的不是很起劲么……怎的现在反倒缩手缩脚?”
“我……”
杨清面上登时烧得通红,他张口欲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低声咕哝。
迪娅凝望着他,眼底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彩,唇角微微一挑,似嗔似笑。
“别若这般婆婆妈妈,倒教我瞧不起了。”
杨清闻言,顿时鼓起勇气,指尖终于落下,轻轻解开衣襟,又那被血浸透的素纱布帛揭开,那秀挺峰峦与狰狞伤口登时并陈眼前,他胸口一紧,心中骤然颤动,目光不敢停留,慌忙垂下眼去,仿佛再看一眼,便要失却心魂。
“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迪娅唇角勾起一抹上翘弧度,哑声说道。
杨清并不搭话,取了卷纱布将淤血擦去,小心翼翼洒下药末,又急急扯过布条,手脚慌乱,连呼吸也不敢重些。
换完药后,杨清将敞开衣襟轻轻掩好,心中慌乱尚未散尽,额角已沁出一层细汗。他不敢多作停留,起身走到内室另一侧,去察看段烈伤势。
此时,段烈正靠坐在床畔,脸色虽仍有几分苍白,却已能自抬手臂。见杨清走来,他嘿然一笑,说道。
“杨小兄弟不必担心,我这条命还硬得很,养上些时日便能提刀了。”
杨清闻言,心中大慰,忙上前扶住他,让他缓步绕屋行了两圈,其气息虽略显急促,却并无大碍。
“走!昨夜的血债,总得有人收拾。”
段烈忽地止步,凝向院外,一夜过去,那几具尸首已有些腐烂,不能久放。
自此,三人便在这处僻静院落中暂住下来,杨清日夜照看,替迪娅换药,煎汤调理,又陪段烈习练拳脚。
五月后——
一早,杨清熬了一锅清粥,斟了几碟素菜,正摆上木桌。忽听脚步声响,回首一望,只见段烈已走出内室,已是神色爽朗。
“呵,今日粥香,倒叫我这病夫也馋了。”
段烈朗声笑道,径自坐到桌旁。
不多时,房门又轻轻推开。
迪娅已穿上一袭玄衫,发间只以纱带挽就,一头蜷曲秀发披在肩后,面色苍白,步伐尚缓,杨清见状,忙迎上去欲搀。
“我又不是废了……”
迪娅虽是淡淡开口,却终究未推开杨清,只任由他扶着坐到桌旁。
三人自到长安数日,却是头一回共坐一桌。
粥香氤氲,粗陶木碟间,朴素菜蔬在这一刻竟也别有滋味。段烈举箸,哈哈一笑。
“几日没曾好好吃饭,竟觉这粥比酒肉还要鲜美。”
“少说这些酸话,你若真想吃酒肉,中午便出去下馆子。”
迪娅抬眸斜睨他一眼,冷冷道。段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连称“不敢”,一室沉郁顿扫。
“烈大哥,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清却眉心未展,低声道。
“如你所见,不过是一些贪生怕死的废物罢了,你既是汉人,可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么?我与大哥天生便是异类,无论做了什么,合该千刀万剐!”
迪娅抬眸看向杨清,说道。
“小妹莫恼,自刺杀忽必烈失手,长安府便发下海捕文书,鹰犬四出,连广仁寺里的红衣喇嘛也进城中四处抓人,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稍有异动便自相惊扰,这也怪不得他们。”
段烈沉声开口,说道。
“怕便怕了,偏还有人暗中献媚,卖友求荣。广仁寺那群和尚武功又极高,尚有血性者,不是死就是残,余下活着的尽是缩头乌龟。”
迪娅面露不屑,冷声说道。
“小妹,休得妄言。”
段烈端起粗瓷瓦钵,大口灌下热粥,说道。迪娅却只是斜睨一眼,冷哼一声,终究不再多言。
“对了,杨小兄弟,当日不是让你在酒肆候着么,怎地独自闯出来了?”
段烈忽又望向杨清。
“我在那儿等了大半日,谁料有群鞑子带刀闯入,只得仓惶出逃。”
杨清微微一怔,说道。
“果然!这群人有问题!”
迪娅眸光一沉,寒意如霜,说道。
“我倒以为小妹出手太狠,如今看来……却没想到,连你这个汉人也不放过。”
段烈喟然长叹,说道。
“那些人素来疑我兄妹用心,说不得,昨夜大哥到长安府刺探之事,也是有人泄露消息!”
迪娅冷笑说道。
“嗯……如此说来,极有可能,那长安官府中竟藏了七八个红衣喇嘛,似知晓我会前去。”
段烈沉声说道。
“先不说些了,杨清,我且问你,那日在东市时,你说那终南仙子和神雕大侠是你的爹娘,果真如此么?”
话锋忽转,迪娅目光一转,看向杨清,说道。
段烈闻言,神色陡然一震,满面惊疑。杨清亦是一惊,未料她心思如此机敏。然他已尽力掩饰,却如何瞒得过眼前这二位久历风波的江湖中人?
迪娅见杨清不言,眸光微闪,又道。
“你也姓杨,生的又如此俊俏,听闻那终南仙子容貌极美,莫不果然是她的种?”
杨清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
“此事二位之前没问,所以……”
他抬眼扫过二人,念及这二人皆是抗蒙的血性好汉,不似奸佞之辈,终于缓缓点头,把身世三言两语说了。
二人听罢,神色陡变,齐齐望向他,眼中满是讶异,久久以后,迪娅终于开口说道。
“那你为何不追随他们而去?”
“我……”
杨清欲言又止,心底却不由浮现绝情谷底那时候娘亲曾言:襄阳之事既了,便南下江南,荡平魔教。
算来此刻,她应已远赴江南了罢。
自己侥幸留得一命,若循理,自该飞骑追随……
可……真能回去么?
心头翻涌,忆及襄阳城下,铁蹄如雷,杀声震天。
那微不足道的一击已让自己拼尽全力,最终却如蝼蚁伏地。
相较之下,神雕大侠为寻仙子,苦候十六载不说,又在万丈悬崖上纵身一跃,何其悲壮。
自己那点无畏牺牲,不过是意气用事,多此一举,可悲可笑!
如今,自己形同废人,若真重返娘亲身侧,岂非又成累赘……只能在一旁看着爹娘并肩御敌,琴瑟和鸣,自己反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徒添尴尬。
与其让娘亲牵肠挂肚,不如让她当他已战死。只哭过一场,她仍可纵马江湖,与神雕大侠携手白头,做一对神仙眷侣。
思及此处,杨清心中一定,抬起头来,低声说道。
“我不去了,此后便加入抗蒙义军,也算一条去处。”
“你若真随我二人一起,便过的是刀口饮血的日子,说不得哪天就没命。”
段烈闻言,浓眉微皱,沉声道。
“长安城里已有风传,神雕侠侣于襄阳大战后,双双封剑,回那终南山古墓隐居。你既为人子,难道不去拜上一拜么?”
迪娅看向杨清,问道。
“古墓?那又是何处?娘亲明明说要去江南……”
杨清心中一跳,连忙问道。
“传言他们二人在襄阳一战为金轮法王所伤,这才不得不回古墓归隐将息。”
段烈看了眼杨清,说道。
“娘亲受伤了?怎么可能!”
杨清霍然起身,双拳紧握,失声道。
“此事见不得真,十六年前金轮法王何等不可一世,便已非神雕大侠之敌。如今,他们二人联手,那法王更不是一合之敌。”
迪娅淡淡说道。
“江湖传言,半真半假。可我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北有蒙元铁骑眈眈,南有魔教兴风作浪,他们二人若是果真无碍,怎会在国难当头之际隐退?”
段烈点头附和,说道。
话已至此,杨清脸色发白,只觉自己方才那些“不愿成为累赘”的念头,此刻显得何其可笑,倘若娘亲当真有恙,自己却躲起来自怨自艾,岂非天大不孝!
他沉默片刻,抬眼时目光如炬。
“古墓在何处?我这便去寻找。”
“古墓便在那秦岭之中,此去不远。只是……如今传言四起,神雕大侠重伤,不知多少宵小之辈,打着拜会的幌子,在山中窥探,意图不轨。”
迪娅望着他,语气微凝,说道。
“旁人如何,与我何干!”
杨清一字一顿,再不容转圜。
“杨小兄弟,你真想去终南山中寻找古墓,我兄妹二人便陪你同走一趟,至于能否寻得,那便看缘法了!”
段烈重重一拍案几,声震杯盏,朗声道。迪娅虽不言语,却亦凝眸颔首,神色已表明了心意。
————
终南古墓,幽寒如昔。
一月之前,神雕侠侣辞别襄阳,携手北上,欲寻觅失散亲子。
岂料行未半途,未及追见蒙古铁骑,杨过内伤崩裂,丹田似烈火焚鼎,逆血狂涌,连声咳血。
小龙女见状,再不忍心爱之人再受舟车劳顿,执意携手共返古墓,调息疗伤,再作计议。
然而,归养古墓初时,杨过尚可扶杖而行,端坐静养;孰料半月之后,伤势突变——一夜之间,肌肤寸寸龟裂,若深秋枯藤,昔日丰碑般伟岸的身躯,在弹指顷刻间枯槁如朽木。
待小龙女有所察觉时,杨过已近弥留之际。
“过儿……若苍天执意夺你,我便向天夺人!”
她垂首凝望寒玉床上那具枯槁身躯,剪水双眸此刻虽静如止水,却更教人心碎。纤指轻抚那行如霜雪的白发,绝美容颜凝成忧思凄艳。
话音落下,素手轻抬,按向杨过胸膛大穴,运转玉女心经法门,欲将本源真阴尽数渡入。
刹那间,墓顶壁间的水珠尽数凝结成霜,簌簌坠落,森寒之气恍若有灵,化作万千肉眼可见的银丝冰络,缠绕二人周身。
石室温度顷刻坠落,整个静室似沉入冰渊深处。
“咳……咳咳……”
森然咳嗽声响起,一只枯槁如鬼爪的手,骤然攫住那只皓若凝脂的手腕!杨过艰难抬首,乱如飞雪的白发间,一双浑浊眼珠盯着眼前之人。
“过儿!若你弃我而去,我又何堪独活于世!”
那如冰魄寒潭的绝美眸子,此刻却燃起一抹焚骨烈焰。
言犹未尽,体内至阴至纯的真元已然呼啸而起!
她素腕轻震,生生震开杨过枯臂,继而玉掌翻飞,按上他胸前要穴。
“呃——!”
杨过浑身一震,低低溢出一声似苦似畅的闷哼。
随着那精纯真元涌入,体内如岩浆奔涌的烈毒竟被压抑半分,原本枯槁如死灰的面容,竟奇迹般泛起一抹潮红。
然而,这抹转机刹那即灭!
体内霸烈无俦的阳毒,仿佛受那至阴之力挑衅,蛰伏一瞬,便以千百倍的狂怒反噬而出!
炽焰洪流席卷经络,比方才更为凶猛,瞬息间反卷全身!
小龙女倾注的精纯真阴,不过一息便被吞噬殆尽!
那方才浮现的丝丝血色,倏忽褪尽。
杨过的形貌不仅未曾复原,反更急遽,几乎以肉眼可见之势愈发衰败。
“不可……”
杨过那原本枯槁如鬼爪的手臂,此刻竟筋肉坟起,猛地横扫而出,将按在胸膛的手臂击开!
小龙女被这一扫震得身形一晃,素衣如蝶翼翻飞,踉跄半步,长发如瀑泻落,掩了半边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下颌,再次抬眸,泪珠凝在睫上,将坠未坠。
“龙儿……莫要伤心……我……已踏足半步化境……暂且死不了……”
杨过深吐一口灼烈气息,眼底忽地闪过一抹异样精芒。
“半步化境?”
小龙女抬眸,怔然出声,眉间微蹙,似不信杨过所言。
素手一翻,攥住其腕,冰指如钳。
那脉象依旧如沸汤滚鼎,再一内视,其在丹田深处,竟真有一缕精纯无比的阴阳真气盘旋流转,生生不息!
“那缕阳毒与本源真气……阴阳相交……虽令我功力大损……却也因祸得福……得此异种真气相济……”
杨过气息急促,断断续续说道。
“昔年……曾蒙少林无色禅师……传我一门禁术——『枯禅死关』……三年之内……经脉尽断……气息皆无……唯可保心脉一点真火不灭……”
“过儿,你若闭死关,我必陪与你身侧,寸步不离!”
小龙女睫毛轻颤,泪痕犹在,哽声而应。
“龙儿……你在此守我……也是徒耗光阴……况且……清儿他……”
杨过唇角牵起一丝莫名弧度,未尽之言,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生生吞没,一口黑血喷洒在衣襟之上,星星点点,可怖至极。
“过儿,莫要骗我,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心忧……”
小龙女急声打断,眸中痛色翻涌,低声说道。襄阳城下,亲子横遭一劫,她心中早有明悟,那不过是过儿营造的安慰之辞罢了。
“龙儿……你并不知化境何等玄妙……可窥见……一角天机……清儿虽遭大难……但确实活着……咳咳……不过……你无需寻他……不日便会与你重逢……”
杨过强抑喘息,目光灼灼。
“过儿……当真么?”
小龙女眸光微颤,喉间发紧,问道。
“自然……我何曾骗你……只怕是古墓幽冷……想必他不愿在此长留……你照我此前所说去了便是……三年之后……若我还有一口气在……自会去寻你们……”
杨过气息愈弱,唇边泛起一丝枯涩弧度。
“好……”
小龙女螓首微垂,喉头宛若金石所堵,竟是多余的一字也吐不出了。
此刻,杨过已无多言,气息若有若无。双眸将阖未阖之际,忽又回光返照,精光骤盛,死死凝于眼前这清冷剪影之上。
“龙儿……龙儿……让我……再看你一眼……”
小龙女闻言,身似遭雷殛,猛地一震。抬眸望去,恰与杨过眼瞳相接——其间盛满十六载未化的痴缠不舍,仿佛要将自己魂魄一并牵走。
刹那间,泪意盈睫,却被她生生压回,只轻轻颔首,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纤指轻舒,从腰间缓缓解下一根素白丝绦。指尖微挑,毫无迟疑。那件月白罗衫,静静滑落,委于寒玉床沿,轻如落雪,无声无息。
霎时,冰肌玉骨映入昏黄烛影,若霜雪映月,清辉潋滟。朱唇微启,低声呢喃。
“过儿,我好看么?”
长睫微颤,绝美容颜上不见半分羞色,反而微微挺直脊背,似要让心爱之人最后一瞥看得更真更切,烛火摇曳中,身影宛如烟岚轻笼,盈盈不灭。
然而寒玉床上,那枯槁躯形不知何时已然寂灭,再无一息,只余满室清辉,伴着无尽遗憾,静静覆下……
长安——
此地乃繁华落尽之所,早被世人遗忘的角隅。
一栋木楼,历经风霜雨雪,梁柱倾颓,斜倚在一堵斑驳土墙之侧,恰似风中残烛。
门楣上悬着一块残破牌匾,岁月侵蚀下,仅余一个“酒”字依稀可辨,另一字早已化作尘泥,不知所踪。
楼内,夜风穿堂而过,朽木被扰,发出“吱呀”呻吟。
空气中,陈腐木味与经年酒渍的霉气交织弥漫。
几缕清冷月华,自破碎窗棂倾泻而下,于积尘青砖地面,点点碎光若水。
榆木方桌一张,桌面沟壑纵横,满是刀砍斧凿之痕。
三人围坐,几只粗陶海碗中盛着浊酒,酒色混沌,入口辛辣;佐酒者,不过几碟简陋至难辨名目的小菜。
然而,面对桌上酒菜,却仅有一人狼吞虎咽。
“贤弟,小妹!你们怎么都不动筷?”
说话的是桌右一位魁梧壮汉,声若洪钟,自一堆菜肴间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憨直。
杨清并未答,只低首把玩着手中一只缺口白瓷酒盏。
盏中残酒映着他微微颤动的眸光。
闻得段烈呼唤,他如自长梦惊醒,神思被从极远处扯回,抬眼时,眸底仍带几分恍惚。
其对面坐着的迪娅也未将段烈之言听入耳中,一双碧眸湛蓝深邃,凝定在杨清脸上,捕捉到那一瞬即逝的迷茫。
“杨清,你这几日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她伸出两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贤弟莫恼,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当年我在长安城外连斩蒙古十三骑,末了不也被鞑子一炮轰下护城河?只要脑袋还在,就能再砍他娘的!”
段烈说着,又从桌下提起一坛老酒,先自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随手拍到杨清面前。
“喝!依你们汉人的话,酒入愁肠化作剑气——你且先化开这口闷气!”
“我意……再进秦岭,明日便要与二位作别!”
杨清低垂眼帘,语声低沉。
半月前三人南下经洗剑镇,深入秦岭数百里,却终未探得古墓踪迹。
然而,入秦岭之途不止一线,往西百里尚有数道可入之径,只是路途愈加险恶。
迪娅那双湛蓝碧眸骤然一凝,黛眉微颦,沉声问道。
“那秦岭连绵足足八百里,你孤身一人前去,无异大海捞针。”
“无论如何,我都要寻到娘亲,否则绝不甘心。”
杨清霍然抬眼,目光如炬,说道。
“哈哈哈哈!好!”
段烈闻言,非但无劝阻之意,反抚掌大笑,声震屋瓦,震得桌上粗陶海碗嗡嗡作响,他虎目圆睁,炯炯有神,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若贤弟真能寻得神雕大侠和终南仙子重出江湖,振臂一呼,江湖群雄必定云集影从!到那时,便是那忽必烈率军亲临,见了这‘神雕侠侣’的旗号,也要退避三舍!此乃大义,痛快!”
“大哥,你怎撺掇他一人独闯那险恶山水,如何教人放心得下!”
迪娅柳眉倒竖,碧眸寒光如剑,狠狠剜了段烈一眼。段烈被瞪得一缩脖子,却仍梗着脖子嚷道。
“小妹,你什么时候这般婆妈了!难不成要他随我二人……”
“住口!”
迪娅断喝,生生截断话头,只转向杨清,凝声问道。
“杨清,你……当真想好了?”
“我意已决,明日便走。”
杨清语气平缓,说道。
迪娅还欲再劝,却见他神色决绝,终只是重重叹息一声。
“既是必行,便需万全,我去为你备些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霍然转身,径入楼梯阴影,脚步声清脆利落,不多时便消隐于楼上。
“唔……近日这长安城盘查极严,我先去探探城防虚实!贤弟你若打算明日出发,便莫要枯坐,早些安歇,养足精神为要!”
言罢,段烈那魁梧身形微一晃动,酒气裹身,如一阵旋风卷过。未见他如何作势,人已疾射门外,顷刻间没入茫茫暮色之中。
晨曦微露,官道远处一片稀疏的林木间,雾气尚未散尽。
几缕霞光穿透枝叶,在铺满枯黄落叶的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此地远离城门喧嚣,唯闻寒鸦偶尔的啼鸣和风吹枯枝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
不多时,三人身影出现在林间小径尽头,杨清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劲装,头戴连衣帽,口鼻皆被遮住,身后跟着两人,便是前来送别的迪娅和段烈。
“二位,就送到这里罢。”
杨清回首,朝着二人拱手作揖,说道。
迪娅默然片刻,将腰间青色布囊解下递到杨清面前。
杨清双手接过,入手微沉。
解开布囊一角,寒光乍现。
布囊里是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古朴,非金非玉,触手温润坚韧,不知是何材质,剑柄缠绕着防滑的细密皮革,握感极佳,显然是精心挑选之物。
“此剑虽非神兵,却也坚韧锋利,可堪一用。”
迪娅说着,又将一盒袖剑和麂皮小囊塞入杨清手中。
“鞘中另有袖箭十支,机括精巧,箭头淬毒,危急时或可用来保命。囊中是金疮药、解毒散、火石,还有些碎银两。”
“来来来!既有了兵刃与救命药,岂能少了美酒!那秦岭深处苦寒,冷了便可喝些驱寒!”
段烈豪迈一笑,声震林梢,惊起几只寒鸦。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酒葫芦,一把拔掉红布塞子,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先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然后将另外一个酒葫芦掷入杨清怀里。
杨清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酒葫芦,他不再多言,举起酒葫芦,仰头痛饮。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一道火线入喉,瞬间灼烧肺腑,却也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他连灌数口,直到呛咳起来才停下,脸上渐渐泛起一层红晕。
“不知二位……以后有何打算。”
杨清压下喉间灼痛,说道。
“若非我二人不日便要北上,否则这趟哥哥我也陪你去了……”
段烈虎目投向北方,豪言未尽,却被迪娅一记眼刀截断。她碧眸扫过周遭寂静林木,耳廓微动,似捕捉到远方官道细微的蹄声。
“杨清,你初历江湖,定要记住,刀剑易防,人心难测!还有……千万记得,莫要轻易透露身份!”
杨清望向迪娅,微微点头,便不再多说,将麂皮囊与袖箭盒贴身藏好,长剑稳稳缚于背后,向眼前二人郑重一揖到底。
“待杨清寻到家母家父,定携手前来相助二位!”
说罢,他霍然转身,青衫身影没入林外官道弥漫的薄雾之中,再不回头。
林中复归寂静,只余兄妹二人。段烈望着那身影消失之处,许久,才回头看向迪娅,笑道。
“小妹,这些时日,我见你看这小子眼神可有些不对劲,莫不是……魂儿被他勾走了?”
迪娅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一抹光芒,玉手紧紧攥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咬着银牙道。
“我与那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何以为家?”
段烈哈哈一笑,说道。
“报仇与嫁人,倒也不冲突。这小子相貌倒是俊俏的紧,心思也不坏,小妹你若当真舍不得,我这就将他给绑回来,今夜便送到你榻上,如何?”
“你再胡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迪娅狠狠瞪了段烈一眼,说罢径自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行去……